張卉君／簡單

看似簡單的事物，往往最不簡單。

年輕時流連於奼紫嫣紅，飲食口味亦五花八門，對濃烈的菜肴趨之若鶩；行至中年才看懂繁花落盡後的清省，懂得慢慢品嘗當下的留白餘裕。

改變的顯化，覺察於生活之中：走進麵包店，以往挑選的麵包種類是菠蘿麵包、蔥花熱狗、培根起司捲、蛋糕吐司……這類口味層次豐富的台式麵包，各種餡料成為入口的重點，鹹甜搭配十分「涮嘴」，當早餐或點心都有一種滿足感；如今反而會走向那些大塊麵糰、粗糠式的質樸歐陸麵包。單一口味、有分量感的麵糰，看似無趣，僅有零落的雜糧果乾夾雜其中，但麵包的口感、咬勁、發酵方式和麥粉／麵粉香氣，這些原料和製程方式，成了我的選擇依據。

想起山城老家的生活，阿婆（客語的奶奶）每日早餐的準備，都是用苦茶油、些許鹽，頂多加一點點醬油，拌一鍋白麵線吃。小時候我嫌拌麵線無聊單調，日復一日地吃真是厭膩，總吵著要吃台式麵包，或早餐店各種餡料的蛋餅。直到成年之後回老家，再次吃到灶頭上阿婆拌好的那鍋白麵線，卻一口一層溫暖滋味，舌尖嘗到了苦茶油的香醇、麵線的爽口和恰到好處的乾濕、軟硬度，整鍋麵線沒有沾黏，放涼了還是絲絲分明不糾結。微微的醬油鹹甜香讓人欲罷不能，遂想起爸爸偶爾回味童年時吃的豬油拌飯，光是熱騰騰的白米飯上化一塊稠濃豬油，淋一點甘味醬油，就是直擊靈魂的簡單美味。「吃過那麼多美食，最難忘的還是童年時的豬油拌飯呢。」爸爸每次回味都悠然神往地說。

相對於爸爸的「豬油拌飯」，媽媽的最愛是「陽春麵」。小時候外公家主理一個麵攤，媽媽放學肚子餓，或是遇到什麼困難的事心情沮喪，外公最溫柔的呵護就是為她端上一碗現煮的陽春麵。清湯裡有肉燥和香軟彈牙的麵條，韭菜豆芽微微散落湯麵之間，一碗簡單的陽春湯麵溫飽了胃，也安撫了心——所以一直以來媽媽都吃陽春麵，吃的是簡單直接的回憶，也是最純粹乾淨的心意。什麼榨菜肉絲、酸辣滷麵、雜菜綜合等各種花俏配料的菜單都不用看，若你心裡已經有篤定的答案，沒嘗試過的都不會是遺憾。

簡單的事物看似基本、平凡；但「會做」和做得好、做得精、做得入魂，卻是天壤之別。許是因為堅持把基本做到最好、最專注熟練的技藝工夫，反映著製作者的初心，那是生命中一再反芻、試煉、淘選、堅持後顯露而出的本質，亦是時間見證的經典所在——生命時有豐盛熱烈，時有簡單優雅，都是世間的況味。然而，能在百花齊放充滿無限可能的眼花撩亂之中，看透萬象不離其宗，走得愈遠，愈清醒堅定地走回初始的原點，不張揚亦不急躁地打磨自己，沉潛內斂無所局限，是《金剛經》裡「還至本處」的初心，亦是內在本質淬鍊後的大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