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淳之／卡搭卡搭的縫紉機

兒時，在我和爸媽臥室中間，放著一台「勝家牌」（Singer）縫紉機，機身有些陳舊，但木頭仍煥發光亮，下接鏤空的鑄鐵機腳、上下晃動的踏板。我從爬行的小北鼻，到會玩捉迷藏的淘氣鬼，日日穿梭於這台機器，懂得其美麗，知道曾散放的光彩。

縫紉機的聲音，彰顯其堅固耐用之處。半夢半醒寤寐中，瞇眼見媽媽在機器前車縫，踏板聲卡搭卡搭，彷彿安適的催眠曲。及長才知像《木蘭辭》的「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機器運作之聲，不在於重複的規律，讓人安適，在於生產力的象徵，自給自足帶來恬適的安全感。

老家遷徒，縫紉機輾轉流離，消失無蹤。孩子成長的眼眸，也逐漸投向大世界，忘懷了伴隨長大的機器。多年後想起，再加追問，才發現它不屬於媽媽，而是大伯母的陪嫁，過去家族同居，暫放我處，我們搬了，縫紉機帶著歲月風塵而絕跡於日常。

大伯母生於日治時期，是戰後第一屆台南女中畢業生。在女子教育不受重視的年代，是少數資優生才能就讀的學校，她同學裡有我國第一位女性、台籍，財政部長：郭婉容。當時縫紉女紅，被視為女性修己持家的傳統美德。

這些前輩，是何時開始使用縫紉機的呢？查閱日治時期高等女學校課表，已有縫紉機課程；畢業紀念冊裡，也有學生專心縫紉的照片，可見它被列為女子必修的十八般武藝。理由不外乎，若迫於生計，此藝尚能貼補家用。

當年縫紉機具有生財意義，可不便宜。根據大木言葉的研究，1904年，世界市占率最高的勝家牌，在台灣設立第一間分店，台日仕紳每日的生活費約為2.8至3.6圓，而一台縫紉機就要200圓，相當於中上階層必須犧牲三個月生活費，不吃不喝，才能擁有，並非想買就能買。

1932年，市面上才出現國產（日產）機器，價格降為外國製的四分之一，在台北菊元百貨、台南林百貨都有陳列。從當時販售的口號，可以看出來在庶民生活分量之重：「有了機器，婦女一生就有保障了！」老實說，我真想不出來在現代生活中，有哪種機器能保障女子的一生？如果廣告口號並未誇大不實，那麼縫紉機的分量，應該到了歷史巔峰吧！

童年的縫紉機不復見，但2002年見到江崎固力果出品、海洋堂製作的食玩「懷念20世紀」二代，這小之又小的縫紉機，再次勾起回憶。媽媽見我提起，才透漏了祕辛，原來會踩機器的不只她，爸爸也會縫補。但我受刻板印象影響，卻只記得母親身影！其實裁縫不分性別，天下男兒如果有興趣，也能成為機杼木蘭。

歷史總是不停出現革命。縫紉機以保障婦女一生為號召，橫空出世，卻難以相同分量再現於本世紀。未來時代的轉變，又會如何影響我們？凝視著眼前的迷你縫紉機，我持續尋找著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