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我家的彈頭魚缸

魚型看板，流動的水晶布幕

家中客廳與廚房交界處有座魚缸，既為擺飾且作隔間，那三呎彈頭缸於是成為流動布幕，水晶球般映現游魚百態及萬象人生。過年期間新購三隻小七彩，血紅地圖的紋路未全彰顯、豹蛇與虎皮混種形象不明，如毛蟲等讓時間進化成蝶，揭曉成熟後的樣貌神態。小魚兒有著黑亮眼睛，時而奮力前衝、順流後退，或者忽地浮沉，憑任過濾器擠出的水泡自上頭疾衝而下復往上竄，一隻隻活魚如行走看板，隨時更換生活訊息。

新魚大小不一，兩隻活潑熱情、另隻孤僻挑食，食慾與性情造成體型差異，過不久，前者健壯成巨霸，後者淪為紙片魚畏縮角落，儼然浮世繪縮小版。之後一場不明災變，缸內活口減損，倖存者多帶殘疾，皮層暗沉甚至出現褐斑、豐整邊鰭裂呈鋸齒狀。老鼠魚於底層鑽營，異形吸黏側邊，大小高低眾與寡，水流調轉動態和諧，各種迷津等候解答。

缸裡魚沉默無語，從不理會我的詢問目光，歡欣苦痛只能自其外型與食慾判斷。那隻我特別鍾情的花點神仙竟於一場突發疫病中暴斃，最看好的魚不見得能風光永久。此刻美好旋將改變，命運於缸裡急轉。缸外疫情持續，人們習慣居家，如缸中魚困處室內，不明病毒正在擴散，抱怨化成一顆顆水泡，逕自於循環水流中消融復生成。

送走已逝，迎接一批批新魚，夏日引進兩隻紅頭神仙，小魚逐漸茁長，原本一大一小長成差不多，拖長的尾鰭及側鰭虛張聲勢，晶亮鱗片妝點出貴氣。瞧牠上下鰭張開如遊走箭矢亦像浮游藍天的紙鳶，尖嘴開闔，身體緊縮鬆放，直行倒退，透亮尾鰭靈動身姿，三角身形於圓卵七彩中穿梭。

熱帶魚生命歷程短暫，生命周期濃縮於幾天、數周或幾年。關於存活、奮鬥或解脫隨時發生。

村上春樹曾說：「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裡。」即便處於一缸，各自扮演的角色也不一樣。缸裡魚有的撐起主視覺、有的負責撿食底層飼料或穢物，簡要生態於焉形成，新舊頻繁更組。

人魚對望，缸裡外悲喜相映

每星期更換三分之一缸水，兩星期換一片過濾棉，撒把鹽，倒入一瓢水質穩定劑抑制病菌，保持良好水質。

紅頭與七彩體積一般大，不需數月已茁長成缸裡中生代。魚的話語溶於水中，一張一闔隨時回收說過的話。瞧牠動作無聲，兩相靠近似要進行談判、說服對方，旋又互啄爭吵，各據一頭。

自餐桌望向客廳，隔著魚缸看往鐵欄交錯的門外，缸裡魚優游眼前，魚兒看我我看魚，我所處的缸子較寬闊？

魚游水裡彷彿懸浮空中，誰撐得久誰便掌握江山。巨頭暴斃，之前不起眼的新生代趁機接班為首領。異形於昏暗中賣力吸食玻璃青苔，時如定置船錨，於古典或流行樂風中沉思、伺機而動。

紅魚暴斃前兩天，我的心跳猛烈，見原本好端端的牠於缸裡載沉載浮，不禁詫異難過！死亡顯然會散發訊息，那魚尚存一息，其他魚便爭相啄咬、肆意侵犯，異形更以強力吸嘴似要吸盡牠的靈魂。啊，光鮮美豔的副座此時毀壞，如等被打撈上岸的破底船。金亮目光漸地混濁，異形的吸嘴鬆開，紅魚順著水流上漂，觸卡於潮霉塑膠管與溫度計中間。

時光如流水，衝擊、療癒同時進行，之前遭殃的神仙破散側鰭逐漸長齊，復元力量暗裡施展，生滅持續較勁。

過一陣子迎入二白一黑小神仙，缸裡於是又有新象，渾圓與外張放射狀……活動看板互相拼貼，魚雖小身姿卻極靈活，生命匣門開開關關，從中觀望映現生之喜悅與超脫。無奈命運從未歇止，不到兩天黑魚肚脹眼凸，死狀甚慘，撈掉後，缸裡魚繼續吃食追逐。

秋涼後心神自然清朗，魚兒緊張的神色似也鬆放，神仙透明尾鰭一張一闔如燕飛行，水天渾然合一。吸引我大部分目光的小魚純白身軀現出條紋，樸實華麗或者突兀有趣。美醜無關壽命，水流啵啵，魚人悲喜相應，生老病死、優游或痛苦，待由時間一一解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