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新惠／賽博龐克的當代日常

▋科幻類型下的分類標籤

你在Uber Eats按下訂購，三十分鐘後，食物抵達你家。在這短短的三十分鐘內，你其實參與了一個賽博龐克的世界：一個以高科技權力網絡支配沒有勞健保的低端人力的世界。雖然使用者端只是點幾個螢幕上的按鈕，但要讓Uber Eats可行，背後其實是巨大的演算法。而演算法要能運作，仰賴的是GPS即時定位、行動網路、雲端演算等技術讓每一次點擊和移動都變成可計算的資料，以及龐大的伺服器、資料中心的冷卻系統、光纖電纜、衛星定位等物質條件。在這高科技的巨大網絡中，支持這個網絡運作的，卻是一個個臨時工送餐員。這些人可能有許多是中年失業，因為某種原因需要兼差、被排除在主流就業體制之外的工作者。科技的高度發展讓技術與人力之間的差距逐漸兩極化：一邊是生產和使用技術的人，另一邊是被技術掌控且難以脫身的人。而這就是賽博龐克的核心議題：高端科技、低端生活（high tech, low life）的強烈對比。

賽博龐克，英文「cyberpunk」，最早由美國作家貝斯克（Bruce Bethke）在1983年發表的同名短篇小說‘Cyberpunk’中提出。在‘Cyberpunk’這篇小說中，貝斯克描寫一群青少年駭客，試圖靠著自己的電腦知識四處搗亂、挑戰體制。這個敘事即對應了賽博龐克的字面意義：前綴詞「賽博（cyber-）」源於模控論一詞（cybernetics），在日常用語中泛指一切和網路相關的事物；後綴詞「龐克（-punk）」泛指美國自1970年代開始的龐克文化，這個次文化的核心理念是反資本主義、反財閥、反專制。因此，賽博龐克的故事大多圍繞著由科技資本主義主導的世界中，個體如何運用身邊的高科技技術來抵抗和反叛自己身處的世界。

「賽博龐克」一詞提出後，科幻雜誌編輯多祖（Gardner Dozois）在1984年發表於《華盛頓郵報》的評論中，以此詞描述八○年代的一批新興科幻作家（如《神經喚術士》的作者威廉・吉布森），從此奠定賽博龐克成為一個科幻類型下的分類標籤。

▋在資訊社會轉型中興起

從更廣泛的社會文化背景來看，賽博龐克的興起其實回應了美國在1970到80年代的資訊社會轉型。個人電腦與網路技術快速發展，讓每個人都能透過自己的電腦就取得大量資訊，也催生出「駭客」的身分和形象──如同《駭客任務》裡的尼歐，看起來是個平凡人，卻能在自己的住處僅透過個人電腦和網路，取得企業或他人的機密資訊。在科幻文類的演變中，賽博龐克與前行世代科幻充滿星際探險（如《索拉力星》）與外星戰爭（如《沙丘》）的不同之處，在於賽博龐克將世界觀轉向當代大都會場景，並將此場景與高科技的日常生活結合在一起。因此，在許多賽博龐克的影視再現中，時常能看見高樓林立的大都會景象，而這些景象往往結合了絢爛的霓虹燈、豐富的聲光刺激、各種虛擬實境穿梭在日常街道上等等。這些科幻想像都反應了在轉型到資訊爆炸的時代時，人們對於大量資訊湧入的不確定感，以及被資訊和資本轟炸的壓迫感。更進一步說，不同於前行世代科幻帶有某種樂觀的科技擴張主義，賽博龐克揭示了科技發展的陰影：在資訊與資本的洪流中，個體如何被這個無邊無際的巨大體制控管，又如何抵抗和掙扎。

賽博龐克興起的時代，亦即從八○年代以降，也是日本及東亞許多國家經濟陸續起飛的時候。因此，在許多西方（尤其美國）勾勒的賽博龐克世界中，往往出現許多東亞的文化符號：例如《銀翼殺手2049》中巨大的藝伎虛擬投影、美國版《攻殼機動隊》裡出現的日文漢字看板，以及諸多這類電影時常出現的擁擠亞洲街區、閃爍出現的日語、中文、粵語等等。這類將東亞文化去脈絡地放在高科技場景中，不斷地鞏固在西方的凝視下，「東亞=科技高度發展=陌生世界」的連結，也是學者時常批評賽博龐克在西方往往帶有「科技東方主義」（techno-orientalism）的原因。

▋台灣的賽博龐克

在台灣，賽博龐克成為許多科幻作品的基調。相較於美國的賽博龐克著重於個體與巨大科技公司之間的對比，台灣的賽博龐克則與當代地緣政治結合出另一種「高端科技低端生活」的對照。高翊峰的《2069》描寫一個島國（暗指台灣）因地震造成核災，嚴重受創而必須仰賴四大國（暗指中國、美國、日本、韓國）的暫時管轄。當國家主權交託給他人，島上人民身體也成為他國治理的對象──有些人仰賴某個國家生產的皮膚與頭髮、有些人仰賴另一個國家生產的眼睛或內臟。這些人的低端生活或許不是貧困，卻是在強國介入小國主權時，小國人民無可選擇地臣服於這類直達身體髮膚的管制。紀大偉的《膜》則從海底喻寫陸地，描繪人類因臭氧層破洞、無法繼續待在陸地而大舉移居海底。在海底的資源分配則取決於陸上的政治與戰爭角力。主角「默默」看似是海底世界集聲名與財富於一身的當紅護膚師，實則只是一個被關在戰爭機器人修補工廠裡的桶中腦。如同《2069》，默默展現的低端或許不是經濟資本上的低端，而是一種連肉身都不屬於自己的低端──在這兩本小說中，高科技總與財閥及強國掛鉤，而個體被剝奪得連身體都不剩。

在我們如今被科技資本主義無邊滲透的時候，賽博龐克已經不像是對於高科技未來的警惕，而更是對於此時此刻的寫實反省。我們被科技資本主義網羅與監控，也仰賴此系統生存。但為了生活的「便利」（例如在家按幾個按鈕，三十分鐘後就有食物送到家門），我們正在犧牲什麼？這已然不再是小說裡的省思，更將是我們如今日常每一刻的提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