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鈺婷／穿脫之間的自由

推薦書：林佳樺《穿上人字拖》（有鹿出版）

有一種散文，是讓人一字一句讀來，越讀越怕。一開始不經意，彷彿隨手拈來，家常口吻說著說著，這裡一樁那裡一件，天南地北連綴。冷不防形成天羅地網。一回神，驚覺自己已經被囚困在情境裡。那種怕，是內在有什麼連自己也不清楚的部分被勾連出來。是全然沒料到會一腳踉蹌踩空，在重心失穩的瞬間，意識到一種不動聲色的痛苦。

明明是要搭配尖叫聲的墜跌，畫面卻靜音了。明明應該喊痛，大哭也是剛好而已，為什麼作者的口吻那麼輕？情緒節制平靜，如故事的旁白。讀著讀著，不免設身處地，多事移情，忍不住要喊叫出來。

讀林佳樺《穿上人字拖》就有這種強烈感覺。這是一本不喊痛的痛之書。不確定是心境昇華或超脫，更具體的或許是一種求全求好，「我為雙腳扣上刑具，頂著高蹺時，在外人面前仍是嘴角上揚」的倔強性格。

舉重若輕，輕到讓人疼惜不捨。那種輕重、明暗反差，構成了閱讀的情緒張力，也形成了林佳樺獨別於他人的散文質地。

恰如《穿上人字拖》這本散文，初看書名與書籍封面那樣亮眼的藍，一雙度假感十足的夾腳拖，該是陽光、沙灘，極其放鬆自在的調性。可是掀開書頁，文字傾訴的漫漶情狀，卻是印痕斑斑，水來土掩之路。

真實人生，不是微風中笑著拍網美照。腳下的故事，拖著人字走，正面想是輕便率性，反面想是缺乏包覆保護。要掙脫的仍受困縛，自我定位和他人目光總是不斷拉扯。步態故作輕盈，不是本質輕盈。穿上人字拖的本質還是拖著人字走，或許脫下、擺落，不要顧及周全會更快樂呢？

都說散文是反映性格的文體。林佳樺寫成長，寫和原生家庭的疏離與羈絆，寫自己和親人的病症，寫肉身、形象、美和保養。她筆下有內外矛盾、情理衝突，在閃躲迂迴和正面迎擊之間，她說自己有一套「遇事不攖其鋒」的繞道模式。

或許因為這樣，她寫自身遭遇的災難病禍，多半是說故事那樣客觀敘述，少有散文書寫常見的抒情基調。不渲染悲情，不描摹表露感受。猶如小說筆法，她把事件勾連貫串，說得又輕又細，把自我的情緒鋪襯縮到極小。

事件露得多，情感露得少。她有一種獨特少見的獨白體。與事件對話，像仰著頭拉著長線放風箏。抓住手上的箏線，依著風向左拉右扯，收放之間，風箏飛上天，時遠時近。她的獨白體如箏線，反思自剖的哲思體悟，是自我質問和覺察內省，連結天上的箏與地上的人。

《穿上人字拖》是林佳樺式的露與藏，在夾縫中果敢前行的心靈風景。人生路途或有險峻泥濘，風沙撲面，人際磨合應對，屢屢磨大於合。所謂人的難處，或許不是穿上什麼，不是執意抵抗或消極迴避，而是有選擇的自信和勇氣，去相信自己也值得。值得追尋，足以擁有愛，可以放膽喊痛，由衷快樂，無所顧忌於穿脫之間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