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曼娟/當我真的老了

當我真的老了。(圖/AI生成)
當我真的老了。(圖/AI生成)

當一個作家不再出書,還能被稱為作家嗎?當一個教授離開教職,他還算是教授嗎?當一個女人停經以後,她還會被視為一個女人嗎?這些問題對我來說都很貼近,宛如皮膚包裹著骨肉與靈魂。

當一個人老病衰弱到某種程度,他還會被當作人來對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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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悄然掩至,我的思緒行到此處,竟感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寒意。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時序已然入冬的緣故。

在課堂為國中生上課時,那些肌膚平滑緊繃到不可思議的少女嚷嚷著:「天啊,我都十四歲了,好老喔。」好老喔好老喔,如魔音穿腦,不斷迴旋在腦殼。擁有無敵青春的人才會如此無所畏懼的大聲喊老,真正被歲月無情催逼的人,緊咬牙關,把手機濾鏡開到最大;或是尋求醫美支援,總而言之,是絕不肯輕易吐露出老的氣息或樣貌的。像是一個被敵軍俘虜的士兵,無論如何嚴刑拷打,絕不屈服。

生命中頭一次與老的相逢是鄰居奶奶的,老太太八十歲了,從大陸輾轉好幾年才來到台灣,先在台中與兒子住了幾年,後來被女兒接來台北。鄰居奶奶已經是我父母的長輩了,長輩的母親簡直太稀罕。三、四十歲的父母領著我前去拜訪,出門前一直討論著該帶什麼禮物,舉棋不定的時候就把我的辮子編得好緊,疼得我出聲抗議:「好痛。」「帶那盆蘭花吧,開得正好。」不知道父親突如其來的靈感從哪裡來?就這樣,捧著蘭花,我們敲開鄰居家的門。還沒見到太奶奶,我已經嗅聞到一股陌生的氣味,香香的,似有若無。太奶奶坐在床沿,穿著一件灰藍色衫子,許是洗滌多次,皺褶處隱隱有光。她穿著寬寬的褲子,一雙小腳似隱若現。我禮貌問好,太奶奶笑著招手叫我走近,問我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喜不喜歡吃糖?她幾乎將我擁入懷中,那股香氣更明顯了。後來才知道那是太奶奶抹的頭油,桂花頭油。

太奶奶抓了幾顆糖遞給我,我看見她充滿疤痕、皺紋深陷的那隻手,有一種老樹皮的質地。這就是老啊,我默默記得。幾個月之後,太奶奶要回台中去了,我記得在窗台上眺望,看見鄰居奶奶和爺爺扶著舉步維艱的老人上了計程車,悄悄的、無聲的說:「太奶奶再見。」心裡知道,是不會再見了。淡淡的憂傷籠罩住小小的我,爾後觸及到老,總是會浮起當日的感受。

過往時光那些關於老的印象,都只是淡淡的側影,與老的正面撞擊,來自我的父親。父親看起來一直都比較年輕,身形挺拔而偏瘦,七十幾歲也不見白髮。八十歲出頭,我們去黃龍和九寨溝旅行,三、四千公尺的山上,旅伴們都有高山反應,父親一馬當先,全然沒有不適感。看著他在隊伍前方,邁著腳步毫不遲疑上坡的背影,我一邊氣喘吁吁的跟隨,一邊想像著,作為女兒的我,如果活到八十歲,也能如此勇健嗎?

然而過不了兩年,父親的聽力每下愈況,他開始變得易怒。我們聊天時,他會大聲打斷,並且抗議:「我聽不見!」於是,我們就得停下來,靠近他耳邊,將剛剛的談話內容複誦一遍,他聽完後滿意的點點頭。並不是所有家人都願意付出耐心與體貼,有時會隔著遠遠的距離朝他大吼大叫,父親曾說,大吼大叫在他耳中只會傳遞如雷般的噪音,他不僅聽不清楚還會覺得煩躁。雖然我試圖向大吼的家人解釋說明,換來的卻是手一揮,不耐煩的一句嘟囔:「算了算了,聽不見就算了。」父親眼中期盼的光黯淡了,家人團聚時,他默默坐在角落,不發一語,帶著勉強的微笑注視著大家。而後,當我出差離家的某天早晨,母親告知,她買菜回家看見父親在沙發上蒙著臉痛哭,她連忙安撫,詢問情由。父親一邊哭,一邊撕心裂肺的喊著:「人老了,為什麼這麼悲哀?為什麼這麼痛苦?」母親轉述這個事件,她的神色平靜,我也沒有太強烈的反應,甚至沒有向父親證實。而父親的哭喊,像是一句靈魂拷問。為什麼?怎麼辦?我找不到答案。

也是從那時候,我認真面對父親真的老了。聽力,便是許多人老後最先失去的功能。父親離世後,整理他的抽屜,翻出許多不同時期配戴的助聽器,其中還有五年前我送他的禮物。戴助聽器出門會有風聲干擾,他不喜歡便塞進抽屜,聽不見確實困擾,便又配新的。最後一次配戴助聽器是在報上看見廣告,德國最新電腦科技降噪功能,心中燃起希望。雖然我告訴他,若真的這麼科技不可能只賣五千元,他還是邀了業務員來家裡。像是圖書館員的秀氣女業務帶著產品出現,對父親說五千元的目前沒貨,可以試試更新更科技的產品。父親試了幾種,最終挑上體積小,效果最好的助聽器。「戴了跟沒戴一樣。」父親滿意的點點頭,說他現在什麼聲音都聽得很清楚了。銷售員微笑的對父親說:「這個真的很棒,對不對?但就是貴了一點。可是戴上之後,就會開啟全新的人生喔。」全新人生的代價是十萬元。從五千到十萬的差距實在太大了,看著父親的遲疑,我搶先開口:「就算是我送給爸爸的父親節禮物吧。沒問題的。」我說得又急又快,彷彿這個父親節禮物會讓別人占了先,我就沒有機會了,其實根本不會有人搶。

父親開心的和他的助聽器展開新生活,去歌唱班的時候、看電視的時候、出門散步的時候,他戴上新生活,充滿自信。可惜,新生活的幸福只有三個月,助聽器又被扔進抽屜裡。「到底是為什麼?」我痛心的問。父親湊近我,像要分享一個從沒被發現過的祕密,他說:「無論怎麼樣,它都沒辦法像真的耳朵一樣。」

確實是沒辦法像真的一樣,我無言以對。當我真的老了,我能臣服於助聽器嗎?我會為了與世界有更多連結,戴上虛構的聽力?或是決定活在寂靜的世界裡,不在乎任何動靜,心如止水?

看韓劇的時候,看見老奶奶從冰箱拿出一個又一個食盒,向孫子、孫女說明食盒內的小菜,讓他們帶回家去吃,這樣的場面好溫馨。於是我幻想著自己該有幾樣手路菜,當我真的老了,年輕的朋友來探望,也能讓他們帶走幾樣小菜。他們品嘗的時候,可能會想:「這麼可口的滋味,不知道還能吃幾次呢。」每一口吃在嘴裡都感到特別珍貴。但現實可能是因為我太老,根本站不久,無法再料理食物,我的味覺也已鈍化,食物總是太鹹,或是把糖當成了鹽,煮出一鍋甜雞湯。摔了一、兩次,行動更加不便,只能住進機構裡。為了讓老人吞嚥容易,餐食通常不需要咀嚼,一團綠到發黑的蔬菜泥,分不出是肉類或魚類的肉凍,一碗濃稠的湯,可以進食,比起插管餵食,還算是好的。

大部分的老人都不快樂,被往昔的魅影所纏繞,我發現母親雖然罹患認知症,但她是快樂的。眼前的人認不得,不知道身在何處,剛剛發生的事就忘了,但她是快樂的,最常說的就是「謝謝」。醫生問診時問她:「妳最近好不好啊?」她笑著回答:「能吃會睡,好得很。」她是一個善良的人,總是為人著想,往昔的鬼魅並沒有糾纏她。我願自己像她一樣,活在當下,無愧於心。儘管許多人和事都不記得,但對認知症本人來說,是沒有什麼痛苦的。或許我的好友或讀者見到我的時候會感到難受,但那樣的情緒也都與我無關了,這才是真正的自由。

關於老年的一切想像,其實是還沒領到敬老卡的我的日常練習。當我真的老了,也許,一切只剩下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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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曼娟專欄 張曼娟 父親 母親 父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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