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宇雯/故宮百年、南院十年與我的十七年
▋初見故宮
我與故宮的初次會面,要晚過許多人。十四歲那年,因著校外教學第一次踏進北院。當時故宮尚未改建,入口與廊間都顯得古樸典雅,走進去宛如穿過一條神祕而幽深的時光隧道。
課本裡熟悉的圖像:〈翠玉白菜〉、〈毛公鼎〉,以及一幅幅高懸的山水巨軸,忽然真切地立在眼前。隔著玻璃,在柔和燈光下泛著內斂的光澤,不事張揚,卻自有一種跨越古今的恆久魅力。那一刻,我心中悄然萌生了一個願望:若能天天與國寶為伴,該有多好。誰能料想,這個青澀的心念竟會在多年後實現?當時凝視的那些文物,正默默等待著它們生命中的又一次旅程:越過濁水溪,從台北盆地南下嘉南平原,在昔日甘蔗田上建立新的殿堂。命運的奇妙在於,2008年,我也成了故宮的一員,投入正值關鍵時刻的南院籌建工程,從無到有地為這些國寶打造一個全新的亞洲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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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院歲月
入宮的最初幾年,首要任務是為南院展覽與典藏作準備。南部建築尚未成形,文物依然靜居台北,我的日常就在北院展開,偶爾南下嘉義田調,為未來的亞洲藝術文化博物館尋找定位與方向。
南院處像是博物館最高級的特訓班。院長與副院長指導我們政策與專業的平衡,資深前輩與技工友大哥們傳授策展與布展的心法,而國寶級文物則是最沉默卻也最嚴苛的老師,透過重量與細節,時時提醒我們敬畏與耐心的功課。最難忘的是第一次被帶進傳說中的「山洞」:推開厚重的鐵門,眼前是一條深長的隧道,兩側鐵箱靜靜矗立,如鐵壁般守護珍寶。當我們小心翼翼打開鐵箱,層層包裹的錦盒映入眼簾,那混合著木絲與棉絮的氣息撲面而來,我這個鼻炎患者頓時噴嚏連連。就在激動與狼狽並存的瞬間,包覆其中的瓷器終於在燈光下顯現真容。我忽然意識到:從展覽入口的隧道,到庫房深處的隧道,少年時仰望的殿堂,如今化作肩上的責任。「國寶」不再是課堂上的圖片,不再是隔著玻璃的遙望,而是能承托在掌中的溫度與氣息。我已從故宮的觀者,成為守護者。
▋南院築夢
仍記得初踏南院工地時:烈日、黃沙、泥濘與碎石,一切從零起步。
那段歲月中,我們經歷展示設計與工程規範的拉鋸,文物購藏與捐贈的奔走,每一道細節都是前所未有的學習與考驗。策展流程表面上井然有序:選件、運輸、展示、導覽、推廣……環環相扣;但真正投入其中,往往像千軍萬馬撲來。無止境的會議與報表,構成了一首愈發緊湊的樂章。
養兵七年,終於盼到2015年開館的那一天。無論前夜多麼忙亂,都得換上正裝,迎接這一刻。
我站在陶瓷展廳裡等待為第一批訪客導覽,口中喃喃複習著文物解說,腦海裡預演著各種突發狀況。忽然,遠處傳來腳步與談話聲,所有的不安都化作一種篤定的平靜,我深吸一口氣,走上前去……那天的空氣是顫動的,不僅因為人潮,更因為所有參與籌建夥伴的心跳一同共鳴。鋼筋與石材築起體骨,典藏與展覽點亮靈魂,至此,一座博物館昂然誕生。
▋策展座標
進入故宮的第一年,我便被交付重任:策畫越南青花瓷特展。展場裡,一位來自越南的新住民母親牽著孩子,指向瓷器上的紋飾,眼神裡流露出對家鄉的思念。那一刻,我領悟到,文物並非靜止的物件,而是能在不同座標上折射出人們對記憶與歸屬的渴望。
南院自創立以來,便承擔起「亞洲藝術文化博物館」的使命,在台灣這片土地上,為來自亞洲各地的文物重新界定座標。這些文物原本分散於不同的文化與地理脈絡,如今因展覽而聚合,得以在新的場域中對話。開幕首展之一以明代青花瓷為主角,這股藍白風尚不僅透過官方樣式傳播,也藉由船隻與洋流的載運,在亞洲各地刺激了新的生產與風格;同時國際借展又以日本伊萬里瓷器為題,描繪這股藍白熱潮如何從東亞延伸至歐洲。正是透過這些海上路線的實踐,我將視野從波濤之上的陶瓷延伸至陸路上的伊斯蘭玉器。它們隨著高山、荒漠、駱駝與商旅隊伍移動,最終落腳紫禁城。在這些異域玉器的座標中,我看到的不僅是材質的差異,更是權力、品味與文化往返的軌跡。從海洋到陸地,從船隻到駱駝,這些豐富與對照正是亞洲濃烈交織的心跳,激發了我們對故宮文物的深層感動。
育嬰假前,我策畫了「泥土的座標」特展,以最熟悉的陶瓷妝點亞洲文化的座標系。對我而言,這既是階段性的收束,也是最完整的回望。每一次策展,都是替文物尋找新的落點;當不同觀眾走進展場,觀賞文物、觸碰記憶時,那些座標便悄然延伸,不再只是歷史的標記,而是在人心裡生成另一個座標,一個屬於情感的、此時此地的座標。
▋十七年的註腳
故宮走過百年,南院走過十年,而我成為故宮人也已十七年。
暫時離開崗位的這些年,我將時間交給孩子,也把自己放在故宮之外。從母親的角色望進去,故宮有了不同的面貌:在社群裡,它是親民而有趣的貼文;在展場中,它是孩子好奇探索的舞台。小翠與哈奴曼成了他們追逐的身影,也成了我們假日的風景。這樣的觀看,讓我明白故宮不只是高聳的殿堂,而是與生活交織的存在。如今,我即將重返這個見證了我從青澀到成熟的地方,帶著研究的專業與母親的眼光,繼續為這些古老的文物尋找屬於當代的聲音。
南院的十年,是故宮百年歷史中一個特殊的篇章。如果說故宮的成立是在動盪中誕生,播遷是在戰火中求存,外雙溪的落成是在流離中安身,那麼南院的開館,則是在和平中選擇,在富足中擴展,為故宮開創另一種可能。
我只是故宮百年長河中的一個小註腳,有幸見證這座博物館在島嶼上扎根。從北院到南院,典藏與展覽如同呼吸,此起彼落。南院不是誰的復刻,也不是誰的致敬,而是台灣土生土長的特有種。它的枝葉隨著南風舒展,也將繼續在這片島嶼的日常裡,綻放屬於自己的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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