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吉/停泊在記憶之上

綜觀整個、漫畫史,當中最著名的狗理當是

黑白小狗史努比誕生於1950年代的美國漫畫短篇《花生漫畫》,由漫畫家查爾斯.舒茲的真實經驗脫胎,舒茲童年的寶貝小狗史派克,轉世成《花生漫畫》裡頭的小狗史努比。養狗人眾,但也不至於是一種普世經驗,可史努比這隻小狗幾乎出現在每個當代人的記憶裡頭。你也許從未看過《花生漫畫》,或是後續衍生的史努比相關動畫作品,但史努比無處不在,衣著、文具、鍋碗瓢盆,民生用品如衛生紙都曾經印上過這顆黑白狗頭。

機械複製時代的小狗無處不在,像某個都市傳說,說著「你不認識,但你一定看過的那個人」。史努比也如這個傳說一般氾濫、跋扈,被飼養在集體意識裡,史努比靜靜躺在紅色屋頂的木製狗屋上,恰如其分地停泊在記憶當中。

黑白小狗與他的光頭小鬼查理布朗生活在一起,然而史努比並非尋常忠犬,他既不忠誠,甚至說不上老實,面對查理布朗的吆喝、指揮,史努比往往雙手一攤選擇擺爛。

對查理布朗而言,史努比也許更像是一位友人。

他們平起平坐,一起玩耍,即便史努比不會說話,一人一狗卻總是心意相通。舉手投足之間不像一隻尋常小狗的史努比,卻也涵蓋了人與陪伴動物之間所有的意義與使命。照看彼此,一人一狗之間(偶爾穿插一鳥,以及一眾面目模糊的小鬼頭)的親屬關係,比血親之間更似家人。

史努比從何而來,以及他背後的身世,都在動畫特輯當中清楚交代。1991年的電視動畫《史努比卡通:歡樂團圓趣》當中,清楚講述了這隻小狗的身世:史努比來自雛菊山小狗場,他與兄弟姊妹們在那出生長大,與狗媽媽相依為命。

直到他們長大,面臨離散,被販售的命運。史努比是同胎當中最先被選中的小狗,那時的主人並非光頭小鬼查理,而是一位有金髮的女孩,名叫萊拉。萊拉與史努比就像你所能想像的那樣:一人一犬相互依偎的黃金時光,相親相愛的幸福樣態。那時的史努比狗模狗樣,向萊拉撒嬌、示愛,彼此陪伴。直到萊拉所居住的公寓頒布禁狗令,因為長輩的要求,史努比與萊拉在淚水中分別。史努比成為唯一一隻回返雛菊山的小獵犬,手足們一一在外生根,空留一犬在滿地稻草築起的犬舍之中。

遇見查理布朗的故事都是成為史努比的其後狗生,查理布朗憑藉著決心,以及五美金,與落魄的小狗史努比展開一生的冒險。

查理布朗與史努比的關係,顯然不是上一段關係的複製貼上,他從原本的乖巧變成乖張,順從變成不按牌理出牌。直至查理布朗對狗的想像全數幻滅,他才意識到史努比的獨特,以及與獨特小狗的相處之道。

《歡樂團圓趣》之所以偉大,並不是它演出了小狗的前世今生,而是它充滿挑戰的後半段劇情:動畫講著查理布朗將史努比的悶悶不樂,歸因於他與手足的分離哀愁,於是小鬼起筆寫信,將信件一一寄出,試圖找回當初雛菊山小狗場的那批小狗。東西南北的雛菊山小狗們收信,拿起家中樂器,一同奔向查理布朗家中。史努比見到了多年未見的手足,十分快樂,能夠見到過去一同生活的手足們令人感慨。

但對查理布朗而言,真正的團圓不只是在於手足的重逢,也需要重返小狗場——小狗記憶所繫的雛菊山。

當公車到站,小狗與人們悉數下車,查理布朗發現雛菊山從小狗農場,變成了一個五層樓高的停車場。於是男孩心碎、幻滅,他想像中的大團圓也似乎不可能了。他對著史努比與他的兄弟姊妹們說著小狗農場的消失,現在留在這裡的是一座與他們無關的停車場。

“They’re parking on your memories.”查理布朗心碎地說著。

把車停在記憶上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記憶所繫之處被一台台車輛占滿,回憶被搗毀、拆遷,重建成一座大型停車場,與你無關的事物不斷的輾過你的回憶、思念,心思都被碾平,一次又一次最終心智薄如蟬翼,灰飛煙滅。

這裡是查理布朗的,也是每個回憶被停滿車輛的人們的心碎時刻。記憶給予人最大的啟蒙,也許就在於遺忘:在於一切堅固的都會煙消雲散,緊繫著記憶與自我的線繩也許比你所設想的更加脆弱,禁不起一拉一扯。雛菊山小狗場僅剩下的一塊牌子,也就成了查理布朗心碎的一片碎片。種種回憶也如片狀再也無法追回與彌合。

就像小時候曾玩過的玩具積木疊疊樂,每個玩家一次將底下的一塊積木抽出,再重新疊上積木塔的上層,下層愈發空洞,上層的重量便愈加沉重。遊戲結束於某一次的抽出,積木塔終於無法負荷頭重腳輕的狀況而倒下,玩家頓時尖叫歡笑,笑鬧聲掩蓋了某個事物崩塌的聲響。

《歡樂團圓趣》其實希望講述的是只要我們還擁有彼此,記憶就會持續存在。查爾斯.舒茲在西元2000年過世,而他記憶中的小狗史派克也在更早更早時便已經離開這個世界。史努比與查理布朗共同生活多年也遠超常人與常狗所能互相扶持的時間。雛菊山小狗場終將變形成一座奇形怪狀的建築,脫離記憶中所熟知的面貌。

也許黑白小狗的狗頭還會持續轉印在資本主義生活的每個細節,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歡樂小狗背後的心碎故事只會被某些網路農場文以「超人氣小狗史努比背後的故事竟然是?!」命名。能做的似乎只有拉緊繩線,在遺忘與崩塌之前緊握所珍視的回憶。

《歡樂團圓趣》的結尾這樣表述,面對到查理布朗的挫敗與頹喪,雛菊山小狗們,選擇拿起樂器奏樂,以彼此契合的樂色,蓋過車輛駛過記憶的噪聲。好像小狗場又回來了,聲響震動不來自於汽車轟隆,而是樂聲舞動,小狗樂團的音符使那塌毀的不那麼令人心碎一些。

是否有一種可能,雛菊山小狗場的某塊木片、某根鉚釘,被停車場行過的車輛輾過,嵌入胎中。也許在某個看不見的角度,與車子的橡膠輪胎彌合在一起。失落的記憶與其後的生命也可以是如此嗎?如此無關卻又如靈魂纏繞一樣的化作一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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