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奕成／AI時代的民藝復興

1. 工藝之道

1.1. 柳宗悅與1920年代

二十世紀初，日本正處於工業革命的劇烈變革中。當機械的轟鳴表達著效率與進步，柳宗悅（Yanagi Sōetsu）敏銳地察覺到一種深刻的失落。

他看見傳統手工業在現代化浪潮下快速衰退，更看見大量粗製濫造的工業品正取代那些曾與人們生活緊密相伴、充滿溫度的日常器物。

柳宗悅反思此一現象，在1927年出版了《工藝之道》。他與陶藝家濱田庄司、河井寬次郎共同捏塑了「民藝」概念，意指「民眾的工藝」。這是一場文化運動的開端。

1.2. 美學與哲學的賦權

柳宗悅將長期被忽視、被視為「雜貨」的民間器物，提升至美學乃至哲學的高度。他認為，真正的美，並不存在於美術館中那些專為鑑賞而生的「美術品」，而是蘊藏在由無名工匠為滿足庶民生活需求而製作的日常器物之中。這種美，是一種誠實、質樸、健康的「用之美」。

它根植於實用，誠實地回應材料的特性與功能的需求，摒棄不必要的裝飾。柳宗悅的思想，賦予了這些沉默的器物以尊嚴，也重新為工匠的勞動雙手得回了神聖性。

1.3. 2020年代的振興

柳宗悅的洞見，在一百年後，以一種始料未及的方式，重新成為我們時代的核心命題。二十一世紀的我們，正身處一場規模更宏大、影響更深遠的「智能革命」。

當AI（人工智慧）開始取代重複性的腦力勞動，當演算法試圖定義我們的所見所聞，那種百年前柳宗悅所感受到的失落感，再次籠罩而來。

只是這次，我們憂慮的不再是「手」的異化，而是「心」的疏離。在這樣的背景下，民藝思想以其深刻的人本精神，重新被發現與被需要。不再僅僅是對過往的懷舊，而成為了我們應對未來挑戰的重要思想資源。

2. 服務之心

2.1. 器物的倫理

柳宗悅民藝哲學的核心，是一種深刻的倫理觀，他稱之為「服務之心」。他認為，一件器物的首要德行，在於它是否能忠實地服務於使用者。它的設計必須謙遜，以成就「用」為最高目的。

當我們手握一只好用的碗，它的重量、曲線、口緣的弧度，都在默默地服務於我們「吃飯」這個行為，讓我們幾乎察覺不到它的存在。

這種「無我」正是器物之美的極致。在一個充滿自我表現、譁眾取寵的設計產品的時代，這種強調服務與奉獻的器物倫理，顯得格外珍貴。它提醒我們，物的價值，不在於彰顯，而在於成就。

2.2. 無名之美

「服務之心」的必然結果，便是對「無名」的禮讚。民藝品多數由不為人知的工匠所製作，他們不落款，也不追求個人的獨創性。柳宗悅認為，最健全的美，往往誕生於這種「無我」的狀態。

工匠在日復一日的重複勞動中，個人的巧智與野心被磨去，技藝臻於化境，身體的直覺與傳統的智慧合而為一。此時，作品超越了「小我」的局限，呈現出一種由集體與傳統所共同孕育的、更為深厚與普遍的美感。

對「無名者」的尊重，是對現代社會中盛行的個人英雄主義與明星崇拜的一種反省。

2.3. 民藝工團

為了保護與傳承這種集體創造的智慧，柳宗悅也曾倡導建立理想的「民藝工團」。這是一種以協作為基礎的社群模式，工匠們分工合作，共同維持技藝的標準，分享知識，並以合理的方式分配利潤。

在這個理想的社群裡，勞動不僅是謀生的手段，更是實現個人價值、連結社群與傳承文化的途徑。它反對惡性競爭與少數壟斷，追求一種更平等、更具互助精神的經濟與社會關係。

雖然此一理想在當時未能完全實現，但其背後所蘊含的社群價值，卻為當代許多地方創生與社區營造工作，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啟發。

3. 重逢之地

3.1. 民藝之埕

思想的振興，往往需要一個具體的場域作為觸媒。在台灣，這個場域，便是台北的大稻埕。2012年，我帶領的「世代文化」團隊，在大稻埕歷史街區打造了「民藝埕」。

「民藝埕」不僅是選品店，更是思想的策源地。開幕之初，團隊便策畫了「百年民藝與當代設計」大展，將柳宗悅的思想論述，與其子柳宗理的現代設計產品並置展出。

父子二人，一位奠定了民藝的哲學，一位將其轉化為現代工業設計的語言，兩代人的對話，為台灣的設計與工藝界帶來了深度啟發。

十多年來，「民藝埕」持續引介台灣及亞洲各地的優秀工藝家作品，使其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民藝交流平台。

3.2. 民藝研究

同樣是2012年，「民藝思想研究室」創立於「民藝埕」。社會學家鄭陸霖教授進駐了「民藝研」。他並非僅從美學角度，而是以社會學的深厚視野，系統性地重新論述柳宗悅思想。

鄭陸霖的寫作，剖析了民藝思想背後的社會、經濟與倫理，將其從單純的風格鑑賞，發掘為一套應對現代性挑戰的社會思想。理論與實踐在此地又一次結合。

3.3. 民藝重逢

因為有了「民藝埕」與「民藝研」，大稻埕逐漸成為台灣民藝思想與實踐的匯聚之地，也是跨越時空的「重逢之地」。

鄭陸霖教授與實踐大學工業設計系的師生團隊，在大稻埕國際藝術節中，策畫了名為「稻地」的展覽，深入探索在地工藝的精神。

柳宗悅之孫、柳宗理之子，柳工業研究會理事長柳新一，也曾親自來訪民藝埕座談。

而由柳宗悅親手創辦的「日本民藝館」，其現任館長、曾任無印良品（MUJI）設計總監的設計大師深澤直人，也數度來訪，對民藝埕的實踐給予高度肯定。

百年前的思想，在此地與當代的人、物、事，完成了深刻的重逢。

4. 覺知的人

4.1. 演算法的認知牢籠

在2020年代，民藝思想的當代回歸，其更深層的驅動力，來自於我們對網路時代生存狀態的反思。

在演算法主導下，我們的認知正被悄悄地塑造。推薦系統決定了我們看什麼電影、聽什麼音樂、讀什麼新聞。

我們看似擁有了前所未有的選擇自由，實則可能正陷入一個由數據構成的、日益狹隘的同溫層，一個舒適的認知牢籠。

我們的感官體驗，被平滑的螢幕所中介，變得間接而扁平。

4.2. 回歸真實生活

對此，民藝思想提供了解方：回到真實世界，復歸真實生活。

民藝思想鼓勵我們重新打開並信任自己的五感。用手，去感受一只茶碗的粗糙與溫潤；用眼，去觀察陽光下木材紋理的細微變化；用耳，去聆聽玻璃杯輕叩的聲音。

這種對感官的刻意鍛鍊，是一種「覺知」的修煉。它將我們從被動的資訊接收者，轉變為主動的生活體驗者。

當我們能真切地感受周遭的世界，我們便從演算法的支配中，找回了認知的主權。

4.3. 工藝家性格

一個「覺知的人」，其內在性格會趨近於一位工匠或工藝家。

這並非指人人都要從事手工業，而是指一種精神的特質。

工匠精神的核心，在於對材料的尊重、對過程的耐心、對細節的專注，以及一種身心合一的整體性。

他不會滿足於抽象的指令，而是必須親身實踐，在不斷的嘗試與修正中，獲得最深刻的知識。

在一個日益虛擬化、追求捷徑的時代，這種腳踏實地、從做中學的工匠性格，成為一種稀缺而寶貴的人格力量。

5. AI所不能

5.1. 心與手的本質

民藝思想的最終指向，是人的本質。

在AI時代，這個指向變得無比清晰。

那些能夠被AI輕易取代的，多半是可被量化、可被邏輯化的腦力工作。

然而，那些需要心手合一、蘊含了情感、記憶與身體智慧的工藝，反而更深地融入了人的本質之中。

當AI負責計算與分析，人的雙手便被解放出來，得以從事更具創造性與情感溫度的勞動。

這並非退步，而是一種螺旋式的上升，是人類在更高層次上對自身核心價值的回歸。

5.2. 兩種理性

工具理性，指的是尋找最高效的手段以達成特定目標的能力，它回答的是「如何做」的問題。

價值理性，則關乎對目標本身之意義與價值的判斷和堅守，它回答的是「為何做」的問題。

AI，可以說是工具理性的極致體現。它能以超乎人類的效率，為任何目標找出最佳路徑。

然而，AI無法擁有價值理性。它無法判斷一個目標本身是否良善，也無法理解為何我們要堅持某些看似「不效率」的價值，例如美、愛、或尊嚴。

5.3. 真人之道

在AI時代，一個「真人」，其存在的意義，正在於「能AI所不能」。

當AI將工具理性推向極致，人類的獨特價值，便體現在我們實踐價值理性的能力之上。

而工藝，正是價值理性的最佳修煉場。工匠之所以耗費數倍的時間打磨一個看不見的細節，並非出於效率的考量，而是出於對「完善」這個價值的堅守。

我們之所以選擇一件手作器物，也並非因其功能更強，而是為了它所承載的、關於人的溫度與故事的價值。

因此，民藝的復興，不僅僅是美學的潮流，它更是一場深刻的自我追尋。

它提醒我們，在智能機器的時代，真正定義我們的，不是我們思考得有多快，而是我們感受得有多深；不是我們能指揮多麼強大的工具，而是我們選擇堅守何種不可被量化的價值。

這，便是AI時代的「工藝之道」，也是每一個現代人的「真人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