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好薰／催花

常上網搜查園藝資料，某天被大數據演算推送一段影片。影片聚焦在沒有露臉的一雙手，為了讓一朵半開的玫瑰綻放，先是拔除外圍的幾瓣，接著像甩巴掌一樣，來回不斷搧打玫瑰。

嬌弱的花彷彿禁不起酷刑，意志潰散，放棄所有堅持，匍匐在施刑者的意圖之下，認了一切。在我的驚愕中，玫瑰花瓣竟漸漸展開。

這樣催花的方式是我不曾想像過的。每當買花時，店主將已挑選好的半開、含苞的鮮花，襯托大小不同顏色的配花、草葉，仔細地整理，動作俐落卻輕巧，那神情像呵護稚嫩的嬰兒，因懂得買花贈人的情意，慎重綁束、固定，再用漂亮的包裝紙和緞帶裝飾，最後加上些水保持濕潤鮮活，也延長花期。從未見過如影片中粗暴整理（修理？）的方式。種植的人逐日澆灌，陪伴著度過春夏秋冬，耐心地把花培養長大，而那催花的人一刻也等不得，現在、立刻、馬上，要它開放。

將影片轉發給朋友。她的女兒鑽研花藝多年，將興趣作為斜槓工作，只接受網路訂購花束。一有訂單，天未亮就趕往花市採買鮮花，家裡便充作臨時工作坊。朋友也常利用剩下材料插花，拍照分享LINE群組。那花藝布置看起來不像是邊角料的再利用，令人羨慕她們的慧心巧手。我常想像她倆在家中整理花卉的場景，彼時會有一道寧馨的光撒在她們身上吧。

詢問朋友，是否見過此種催花法。沒問出口的是：妳們會這樣做嗎？

朋友回訊息：這樣的拍打太暴力，但是有時需要輕捏，能讓花開得更大。接著傳送一段網路影片讓我了解更具體些。那是邊旋轉花莖、邊捏康乃馨花托，再捋順層疊瓣化的雄蕊。奇特的是，花朵在手捏之下果真顯得更大些了。原來花店真是這樣辣手催（摧）花，以搧、打、捏、掐的方式喚起尚在沉睡的花，讓它們早早清醒，展開笑靨。

朋友又轉傳了國外類似影片：在潔淨寬敞的廚房，一個金髮女子像似常見的電視家電廣告中妝容精緻、身著時尚裙裝的主婦，她從玻璃花瓶中拿出一把萎靡不振的繡球花，放在砧板上，以打肉排的小槌子將底部花莖敲得裂扁，放進加熱過的水中。原本垂頭喪氣的花球，在縮時錄影下迅速地抬起頭，精神抖擻。一連串動作順滑流暢，優雅示範如何催花。

對嬌嫩的花採取「天將降大任」式的各種敲燙搧捏，如此催花方式是怎麼發現，又是由誰發現而流傳下來，變成花店相傳的巧技？所有花店主人都知道，也都會如此做嗎？……一連串問號像熱騰的開水不斷咕嚕響，搜尋網路卻毫無所獲，是否這些方法是花店的獨特心法，只在師徒之間傳遞的不宣之祕？但拍攝影片的人何以公開展示？而那位金髮女子又如何得知，催花手法嫻熟，似乎只是普通的家事技巧？

於是轉而問Copilot，可以用拍打掐花的方式讓半開的花苞快點盛放嗎？它的回應是：拍打並不會讓含苞待放的花提早開放。實際上，這樣做可能會對花朵造成損害，影響其正常生長和開花。

不待我進一步提問，Copilot聰明地提供促進花苞開放的方法，比如光照、溫度、濕度和水分、化學促進劑等，希望這能幫助我更好地了解如何照顧花卉。

它的回答並未精確地理解我的問題，又似乎認定我是個心急的人，帶著行動的意圖才拋出問題，正打算這樣揠苗助長。感覺電腦螢幕後面躲了一個不以為然、皺著眉搖頭不已的人，要阻止什麼悲劇發生似地，在我還未有進一步的作為之前便主動告知。

不知怎地，看過人類辣手摧花之後，再得到AI的解答，它的客觀分析自是理所當然，但是所展現的溫情體貼卻令人驚訝。即使明知道它的這些特質並非出於意志，而是出自人類的設計，只是一種演算法的輸出。

想起上世紀中葉的艾薩克‧艾西莫夫，因為擔憂機器人會失控而提出三大定律，後來的人工智能在這基礎下內建安全演算法，除了不傷害人類外，也對負面、仇恨與暴力的言論、圖片、影音等，設置屏蔽。這或許就是它不提供暴力催花方法的原因，回答我的問題如此閃躲而不精確，不表示它找不到答案，只是不能說。

人類創造類人的機器時，因為太了解人心人性的闇黑，對學習和執行力遠遠超越人類的AI智能既自豪又害怕，而人類會做的某些事，不能讓AI學了去，一旦沒有道德限制，它們會走到哪裡去，人類一想像起來也要戰慄不已吧？於是設下禁令，必要時悖離使用者的指令，而忠於原始設計。

所以，催花影片中，人類的手示範著搧、捏、敲、燙，處理開太慢的花；而另一方面，要我依循花的特質給足它需要的條件，自然等到花開，不須人為催促的，是AI。不免懷疑是否角色錯置了，還是，其實兩者正恰如其分地表現本來的樣貌？

此後，再看到盛放的花束，不免揣想：那樣一束如凝固的璀璨煙火，是經過怎樣粗暴的對待才令人驚豔地爆裂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