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夏/一間小房子(上)

一間小房子(上)。(圖/阿力金吉兒)
一間小房子(上)。(圖/阿力金吉兒)

我的家在鋼琴底下。

童年家中那台暗紅色直立河合鋼琴有一件黑面紅底的布罩,穿在鋼琴上,背後打上蝴蝶結綁著。練琴時,將布罩自中間如窗簾般掀開,打開琴蓋彈奏。這是買琴時附帶的配件之一。

配件之二還有,一尊英國士兵造型的雞毛撢子,光用想像的,似乎挺有派頭。其實就是把士兵頭上毛茸茸的帽子拿下來,將琴上的灰塵撢掉,塑膠做的細毛沒用幾年就花掉了,像隻破敗的流浪貓。

配件之三是節拍器,象牙白三角形。中間的構件可以調節速度,機身左側是發條,右側是調整拍子。那聲音,至今難忘,因為不容易找到了。具有重量的機體,發出純然的金屬聲響,穩重打響節拍,在練習彈音階時,化身為嚴厲的教練鞭策手指如萬馬奔騰向同一方向前進又退回。後來的節拍器造型可愛化,材質塑膠化,發出來的聲音帶有塑膠共振,像只玩具,不正經。再後來,已經是手機app取代機械構造的時代,再也見不到指針如鐘擺劃出規律的弧度,以及幻想中一絲不苟轉動的齒輪。

配件之四,除濕機,通常是貝多芬。這要解釋一下,除濕機是指鋼琴裡面安裝的除濕棒,連接電線插頭,還有一個貝多芬造型的頭像顯示是否正在運作中。也有其他造型的音樂家頭像,但不知何故,多半是貝多芬。看來他兇神惡煞的表情頗具代表性,也許能度化鋼琴的命運不被島嶼潮濕的天氣侵擾。

不過這些終究是配件,我要說的是鋼琴底下,我的第一個家。

比起每天一小時心不甘情不願的練琴時光,更加喜歡把椅子挪開,琴上的布罩蓋上,把那裡面當作是我小小的家。有時為了擴展「我家」的空間,便將鋼琴椅子推開,布罩會順勢被拉開一些,鋼琴下的空間就變大了。自椅子下爬出,一次次把用得上的家當往裡面帶,一會兒做飯一會兒哄娃娃,有時還要出門買菜。

一個下午,忙進忙出,悶在不透風的布罩裡,玩得渾身是汗。但我是多麼喜歡那個屬於我自己的家啊。用布遮得嚴嚴實實,不會被人隨意看到,大人更是進不來。

當布罩掀開來,我爬上琴椅,晃著兩條腿,在鍵盤上敲敲打打,按照老師規定的次數將曲子逐首彈過,便算是把今天給交代過去。錯的音,通常還是錯的,老師把譜上的表情記號圈了又圈,下次和下下次還是沒改進。因為我是一點都沒有心思在這上頭的。長大後,再翻看這些譜,見到老師近乎崩潰的寫上提醒、畫星號、塗螢光筆,或是失心瘋似地畫圈作記,才稍稍體會到老師的無奈。

好幾次,彈倦的下午,弓起還小小的身體躺在琴椅上,半睡半醒。母親做完家事,從樓上下來看見了,用溫熱的手掌伸進衣領後面摩擦我的背,是多麼舒服啊,往後再沒有人給過我這般慈愛的感受過。那時候,平日從早到晚都板著臉,對我們飽以怒氣咆哮的母親,會突然柔聲地說:「累了就去睡吧,不要彈了。」  

後來我食髓知味,經常耍賴,重施故技。直到我的身體長大到再不能剛好地蜷縮在琴椅上,加上考取了音樂班,母親對練琴的要求也越來越嚴格。

上了音樂班以後,學校給安排教鋼琴的俞老師自日本歸國。俞老師的個人琴室在離我家很遠的鹽埕區菜市場內,老公寓二樓。上課時間往往在菜市場收攤後,我從沒見過那處亮著燈,總是暗黑。而要按下電鈴,更是需要勇氣。喀嚓,鐵門應聲打開,母女倆走上細長的樓梯,推開門,是明亮得讓人不敢隨意伸手觸摸的另一個世界。嶄新的木地板,鋪設別致坐墊的椅子,為平台鋼琴特地高起的地板設計與投射燈,是專為上課打造的空間。

我總是戰戰兢兢,不敢跟老師說話,一切由母親開口代替問答,整整一小時單單透過指尖發出聲音,藉由像是不存在似地讓自己安然度過上課時間。直到離開教室,走出地板黏膩的菜市場後,才像死裡逃生般喘過氣來。

回家的路程也是長的,母親會嘆氣、叨念,要我再更努力更認真,她看不出來在我身上並不存有所謂耀眼的音樂天賦,當然這有可能是由於她自身的缺乏以及執著導致蒙蔽。

每周兩次,坐很久的車到老師家上課,一次是鋼琴課,一次是提琴課。等待開門,走進教室,這些反覆的過程都讓我備受壓力。下課後,短暫地放鬆,但七個日夜輪轉何等飛快。不久,又要重新面對下一次的上課。

國中時的鋼琴是跟沈老師學的。沈老師住在我家巷尾,是老鄰居的女兒。因為年紀長我們很多,小時候不常見到她,只知道她在美國念書。沈媽媽是個慈祥友善的婦人,和巷子裡其他媽媽們不同,不會固定在傍晚時出來聊天碎嘴,而她家裡慣常維持簡約整潔的風格,小院子也打掃得一塵不染。年紀大一點後才知道,沈媽媽其實是給人做小的,所以行事作風相當低調,但唯獨和我母親要好。

沈老師學成歸國後,和夫婿住在娘家,我母親做了個順水人情,讓我跟沈老師學鋼琴,藉此她就成為我就讀的該所國中音樂班的術科老師。以後我就不在學校上鋼琴課,只要走到她家就好,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沈媽媽家二樓的房間裡擺著一架平台鋼琴。

那間房亮得不可思議,整面朝外的窗與門,陽光自陽台闖入,夜裡則是巷底的街燈光亮猶如白晝。除了鋼琴,房裡幾乎別沒他物。那是為了鋼琴存在的房間。

自客廳走上那間房會經過樓中樓的另一間小房,是沈老師回台結婚後的新房,同樣收得極整潔。整潔得像是只住上幾夜就要走了。

我對沈老師又愛又怕,因為難得遇上年輕的老師,感覺親近許多。但在家裡練琴時,總想到她如果打巷子走過聽見我彈錯,是不是會不高興。我恐怕是多想了。

沈老師的學費從一次一千兩百元,不多久就開始漲價,一百兩百地漲,很快就越過一千五百元的門檻。而另一邊樂器行的學費也同樣跟著漲,而且漲得更快,大家說好似地。

攢夠了錢,沈老師和夫婿隨即移民到美國,隔一年生下孩子,要沈媽媽自行買機票過去幫忙照顧。前後生了三個,都是同樣情況。短暫回台期間,沈媽媽在與母親私下聊天時提及在美國成天就是帶孫子,幾乎沒出門,自然是沒去過任何景點觀光。等孫子大一些,沈老師隨即將她遣回,她在旅館裡找了份打掃的工作,安靜地過活。好多個夜裡,母親都在沈媽媽的客廳裡聽她訴苦。

母親每回說起這些,讓我感到我們成了幫兇,讓沈老師在返台短短幾年間加速地達成離開的計畫,加深了其母的孤獨。那麼沈老師從前為什麼學琴呢?

和我一同向沈老師學琴的同學們在畢業後居然一一散去,連消息都沒有。又不知當時有多少孩子,是為了彌補父母親童年時無法滿足的夢想而開始學琴的呢?

母親從沒學過任何樂器,連坐在鋼琴前面都沒有過。因為不懂樂譜,也不會在旁邊盯我們練琴。母親和鋼琴最近的接觸,往往是拿著抹布擦拭,彷彿那不過是家裡的另一件家具,擦完後便匆匆朝向下一個需要清掃的目標前去。

有時我會懷疑,母親一次次參加巷子裡婦女組成的標會,把厚厚的鈔票兌換成一堂又一堂個別課,她心裡勾勒著什麼樣的美夢?她不替自己買漂亮的衣服、包包,一條口紅用了十幾年都過期了還捨不得換,多半時間都素著一張臉,除了替親戚洗衣服,替人包藥及打雜等差事都做過,還固定批家庭代工回來做。母親不是頭腦特別靈光會念書的料,卻為了孩子的學習,把家裡的用度算得仔仔細細,分毫不差。我不明瞭,她到底為什麼能堅持下去呢?

奇怪的是,我完全想不起來高中與大學鋼琴老師的名字,連長相都沒印象。但我記得上課時琴房裡的氣氛,記得老師不耐煩的沉重鼻息。

延伸閱讀:夏夏/一間小房子(下)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當代散文
🏀即刻登入預測NBA季後賽,拿好禮🎁

逛書店

延伸閱讀

白先勇/巾幗不讓鬚眉──辜嚴倬雲燦爛的一生(下)

白先勇/巾幗不讓鬚眉──辜嚴倬雲燦爛的一生(上)

韓璞/古裝劇揭祕

聯副/就算沒準備好也要上台

猜你喜歡

udn討論區

0 則留言
規範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