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定照/蕭颯──總是無可奈何

蕭颯站在工作室大樓騎樓下,隨著攝影記者引導揚起頭、轉角度,連身裙下雙腳在快門聲中不自覺一踮一踮,滿盈十七歲的羞澀與靦腆。那麼纖細的踮晃韻律,彷彿疊合了逾半世紀前那位初寫作的少女,以及那愛情初綻的歡喜青春。
但經歷各種風浪,她早明白人生從不全然是喜劇,happy ending多半只在連續劇出現。然而光明再怎麼一瞬,在她看來都已夠好,「那些一閃一閃的喜悅總一定有,要不然生活怎麼過?」像受訪這天明媚的陽光,像她真摯地謝謝與我們共度愉快午後。
▋離婚教主誇獎有慧根
才十七歲念台北女師專(今台北市立大學)二年級,蕭颯就出版首本小說《長堤》,登入早慧女作家之林。當年常著迷你裙與男友張毅逃學釣魚的少女卻不滿意,「我那時看書還不夠多,就是寫些少男少女故事」,毅然停了筆。
她期許自己擁有更廣闊的文學視野,像黃春明、白先勇這些鄉土文學與現代主義文學大家。「他們各職業、階層人物都寫,我也想不能只看著自己,否則太狹窄。」師專畢業後到金山當小學老師,她從家長、鄰里、赴校長途巴士找故事,1977年重新提筆,《二度蜜月》等老辣描摹各種癡男怨女,還以中年母親角度寫活〈我兒漢生〉中的青年苦悶;1984年《死了一個國中女生之後》、《少年阿辛》,更讓她儼然成了少年問題代言人。
創作者真實人生還是漸漸與小說交融。1984年底蕭颯出版《小鎮醫生的愛情》,是她首度以外遇為長篇小說主軸,卻不知正逐步扮演風波主角。工作室裡,她笑說自己都超前布局,只不過寫《小》時還沒經驗,才描寫醫師娘得知丈夫出軌立即堅持離婚。「我後來都勸朋友遇到這種問題要冷靜,等想清楚再決定什麼時候離,不管做什麼事,衝動都不對啊。」
她數算起遭婚變的那年女兒六歲,「我現在記事都用女兒年齡算」。發現導演丈夫張毅另有所愛後三個月,她在報刊發表〈給前夫的一封信〉,是台灣首次女性在離婚前公開婚變,自陳要從往昔「一心一意只想做個賢慧的妻子,甘願過沒有自己的日子,成天只以你的喜怒哀樂為情緒」轉變為「好好為自己而活」。
也像信中描述如何在女兒與丈夫面前平心靜氣,她自我要求既身為小學老師,就該依教育理論所言,遇婚變應避免讓小孩恨任何人,應讓小孩和另個女人好好相處。看開的速度之快,讓當時陪伴她的「離婚教主」施寄青讚賞不已,「寄青一直誇獎我很有慧根!」連小學同事都稱奇她神經比較大條。

▋她把所見的真實都留在小說
神經大條源於從小自我訓練,巍峨大樓叢林中十坪個人工作室裡,蕭颯說起小時住過的國宅也只有十坪,差別是髒舊又與父母同住。她謹慎地在父母前加上「養」字,像她在1993年《單身薏惠》寫的,女主角薏惠六歲聽鄰居玩伴說自己是這外省家庭的養女,先是不相信,再來是逃避,「避免多去想它」。
現實中的蕭颯也如此。女兒六歲面臨父母婚變,蕭颯在同樣的六歲,聽鄰居小朋友隱約說自己是養女,從此在心裡種下一個結。但她從來沒問養父母這些,特別是養母像《單身薏惠》裡寫的那樣會打孩子。說這些時,蕭颯光潔的臉龐看不出表情,語氣還是溫溫淡淡:「她脾氣比較暴躁。」
如同小薏惠的逃避,小蕭颯不碰身分疑問,「人都有生物本能,會讓自己成長,我的話就是不要有負面情緒,把一切正面化」。她總想辦法讓自己神經大條點,「我覺得這樣比較好,也努力做到」。面對身分如此,面對婚變也如此。
她把所見的真實都留在小說。從《小鎮醫生的愛情》開始,外遇情節幾乎遍布蕭颯每本長篇:以施寄青身世為架構的《走過從前》,注入最多個人成長細節的《單身薏惠》,以男性為敘事觀點的《皆大歡喜》。書中,背叛的那方總冷血無情,被背叛的則呼天搶地、歇斯底里,迥異她現實中反應。
我問蕭颯:為何她面對婚變相對較快寬心,沒寫入小說?「我只是儘量在自己狹窄的生活裡做到,但我知道外面的世界不是這樣,人生本來就沒那麼簡單愉快。」她深知,女性遭被背叛的激烈反應,才是常見的真實面。
大篇幅描寫為婚變撕心裂肺的女性,她思忖自己下意識可能是想自我警惕。「那種發瘋般的反應在很多新聞都可看到,但那對人生絕對不好。」現在再看婚變,她覺得唯一不公平的是對小孩,她表情凝重起來:「小孩得獨自面對這變局,而那過程不可能一切平順。」就像她說不清六歲聽聞自己是養女時何處受傷,但確定有影響。
幸好曾受的傷能化解,養父母過世後,她聽年輕同事抱怨親生父母如何重男輕女,回應自己也會被媽媽打,對方說也有同樣際遇。「我後來想想沒錯,孩子就算是與親生父母也會有非常多不快,那我是養女也沒那麼嚴重。」她不再像幼時薏惠猜想因為是養女才常挨打,多年後也從目睹她被抱來的堂嫂口裡,證實來自士林務農本省家庭的身世。她釋然了。
▋娜拉走後,是否從此幸福……
蕭颯面對婚變的坦然更幾乎是典範,那封寫給前夫的信雖讓張毅與「另個女人」楊惠姍退出影壇,但她在事發三個月後寫信的同時,已能平心靜氣面對張毅,婚變六個月後就不再「倒垃圾」吐苦水。她甚至在事發時付清夫妻原住屋房貸,讓給張毅,自己搬去原本要當三口新家的公寓,濟助張毅「琉璃工房」更成傳奇。
2000年她與張毅正式離婚,離事發已十四年。蕭颯說,她當年因為不久就體認到不用急,張毅也沒說要離婚,就先擺著。一回她覺得該離了,請律師朋友寫存證信函給張毅,結果之後張毅打電話來討論女兒的事,聊完她問起那封律師信,「他說有收到啊,我說那怎樣?他說沒怎樣啊。」離婚又擱下來。直到2000年,兩人才歡歡喜喜去辦離婚,蕭颯笑得開心:「我們那時講冷笑話講得很高興,我說人家還以為我們是來辦結婚呢!」
但社會中男女關係的失衡在她看來沒變過,2004年蕭颯念了碩士,畢業論文寫《金瓶梅中之富商西門慶》,感慨《金瓶梅》所述主題至今貼切,人物典型也依舊。「男女都有其本質傾向,也都受社會制約,這差異沒法解決,所以人生永遠都是無可奈何。」說的是女性的情感依賴,和她在《皆大歡喜》藉男主角之口寫出的男性普遍想望:醒掌天下權,醉臥美人膝。
她說起魯迅曾針對易卜生《玩偶之家》中離開婚姻的女主角娜拉發表演說,揣測「娜拉走後怎樣」。在當年社會,娜拉出走後只有兩種可能,墮落青樓或重返家庭;「在我們這年頭,經濟獨立很容易了,但還是受社會制約」。出走後是否真能從此幸福快樂自由?她喃喃:「我們本身的質,還有五千年受的教育,不見得能完全拔掉。」
▋婚變兩年後,人生最快樂的時光
世人苦多樂少,蕭颯說起1979年〈我兒漢生〉獲聯合報文學獎時,報社要得獎者都寫一句話,她寫的是「小說即人生,總是無可奈何」。她長篇小說從來不見光明結局,「因為人生就是這樣,就像樂透真的會有人中,可是中的人不多啊……」
偏偏,小說家如巫師,常在小說預見人生。《單身薏惠》中,住簡陋國宅遭中產階級男友拋棄的薏惠獨自生女,歷經奮鬥後送女兒跨海深造,書末仍孑然一身,我想起蕭颯也曾因環境背景遭張毅家庭反對,不由問她在美定居的女兒當年何時出國。蕭颯笑開了:「我1993年就寫《單身薏惠》,但女兒2005年才出國,所以我都超前布局!」
但她對這些都很平常心,「我都跟女兒說,妳媽現在更昇華了,覺得一切都是老天最好的安排」。當年若繼續跟著張毅,未來生活都可預見;反而是分開後,彼此展開的生活無法想像。她眉飛色舞說起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婚變兩年後,她受邀去美國愛荷華大學「國際寫作計畫」,留職停薪免上班外,對方還提供旅宿費、生活費,叮囑他們從事愛做的事就好。
近年她也只從事愛做的事,2015年寫貧家女遭愛人拋棄故事的《逆光的台北》後,她原本要繼續寫台北種種,因為視力出問題順勢停筆,「我不知道這是不是藉口」。她決定更寵愛自己,不給自己任何壓力,曾經一直想寫很喜歡的長篇喜劇最後沒寫,她也坦然放下:「我不想再勉強。」
拍照時間到了,蕭颯自在脫了平底鞋,雙腿輕巧斜盤在沙發上,又是少女般姿態。她身後隔絕所有不淨的大樓寬敞氣密窗外,是雜亂曬著衣物的鄰棟公寓陽台鐵窗,那是《逆光的台北》中細細描摹的台北樣貌。這城市與這人生,都像她小說寫的,從不只有光明美好,但她已知道,即使無奈,也還是可以像此刻真心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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