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青／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紀念父親

1  散步驚魂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爸爸牽著我朝大馬路走去

精神飽滿的我使勁甩著小手，甩著甩著

一不留神，居然把爸爸甩了出去

甩飛上天，愈飛愈遠　愈遠愈小　愈小愈飛

愈看不見……我急忙低頭攤開雙掌尋找

只見一臉皺紋的爸爸，漸漸消失在我的掌紋裡

2  急診室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在吵雜搗碎忙碌攪拌藥味的

急診室裡，一個輕盈跑跳的

白衣小女孩，忽然停下，抬手

摘下一枝憑空折斷

掉落在藍色天花板上的劍蘭

順手放入一旁飄浮的黑色空輪椅

3  護理之家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護理之家

空蕩病床上的大枕頭

忽然變成沒有瞳仁的

白色獨眼

不由自主睜得大大的

無法閉上

4  殯儀館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暗黑無人的殯儀館內

響起了手機的鈴聲

響亮無比，閃爍無比

鋼絲一線

緩緩刺穿塞滿濃稠夢魘的都會午夜

寂靜無比

5  守靈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父親耐心等我

昏沉睡著後

才輕手輕腳的

從遺像上

輕輕跨了下來

一直走到長街的盡頭轉彎不見

6  火葬場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貼在打火機兩側的壯男美女

在咔嚓咔嚓的火光中

輕盈多姿的飛舞著出來

相互掃淨渾身五彩的灰燼

背對背合成一巨大優美的零圈

展現驚人的無聲原爆

7  背著媽媽飛翔

我在台北遇到奇怪難解的事情

媽媽背著愈來愈重的我

飛了一陣青天白雲後

換我來背愈來愈輕的媽媽

不料背上的媽媽愈輕愈縮愈縮愈小

小成一球毛絨絨的雛鳥張嘴無聲

在我一頭亂髮的鳥巢裡

後記：2012年，離鄉背井七十五年，孤身一人在外奮鬥一生的父親家猷公羅鴻，在長庚醫院辭世，享壽九十有五。出生於「五四運動」那年的他，四歲喪父，隨祖父在湘潭農家，耕讀成長，考上馬君武校長主持的國立廣西大學理工學院，旋即參加抗日救國，轉入黃埔軍校通訊科無線電高級班，結業後在b-29轟炸機任無線電報員，為同班僅有倖存者。他凡事全靠自己，絕不求人的處事之道，影響我至為深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