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雁棠/後恨三事

後恨三事(圖/AI生成/柳佳妘)
後恨三事(圖/AI生成/柳佳妘)

每年四、五月,溫州公園的加羅林魚木繁花盛開,四層樓高的滿樹繁花,已是台北風景。忍不住傳送幾張精美的照片給舊金山灣區的友人。愛花的友人讚賞之餘,問起:「這花有香氣嗎?」張愛玲說過:「人生有三恨: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三恨《紅樓夢》未完。」那麼特殊而美麗的繁花確實聞不到什麼香氣,這跟海棠一樣,是一大憾恨!

她有憾恨。年輕時輕淺浮露,長輩們沉默威嚴,許多事情後知後覺,竟是不堪回首的「後恨」。

▋之一 夢到歐羅肥

這天清晨無端比鬧鐘早醒,五十多年前的一幕育兒圖景,突然鮮明起來。恍惚中她那人見人愛的漂亮小女兒,攀著放低的淺藍嬰兒鐵床,蹬著小腳。而外頭街道上的地主一家人,每遇她抱著可愛小女孩去商借牽水管接水的時候,總是親切地笑嘻嘻逗弄,並讚美:「足古錐喲!」她忙著工作,忙著在諸多繁雜事務中怎樣兼顧、好好撫育孩子;看著他們熱情的笑容,跟他們說著閩南話語,匆匆來去。遠遠似乎聽到:年輕的、初老的人笑聲中嚷著「歐羅肥!」她從來也不在意,從不細想。那時委建的公寓房子還未完全交屋,困窘的克難夫妻想節省月租費用,便急急搬了過去。電是有了,水管還未接通,門前的巷道也還未鋪整。年輕的她抱著周歲不到的孩子,尚能輕巧地踏上狹窄的木板,登上略微高出的小徑,轉個九十度,彎進面臨大馬路的地主家。她一直覺著鄉親很親切,很誠摯,忙過事,會很客氣地說著「謝謝愛護、照顧」一類的話。

或許是天氣時冷時熱,睡到燥熱時,兩手伸在薄被外,體感突覺涼寒,便記起當年那輾轉接手的房子,原本是一片爛田,濕氣挺重。她後來又生了個寶寶,在那兒住了三、四年,覺著產後的雙臂比往年特別怕寒涼。是因為雙臂寒涼,這天早上,五十多年前鮮明的陳舊影像,竟霧幕揭開?她猛地醒悟:這地主芳鄰一家人,親切的表象下,那帶著捉弄、諧謔的語調,多麼惡質邪氣。她知道「歐羅肥」是當時養豬戶助長豬隻、很暢銷的飼料。他們嘲謔阿山老爸外省豬,居然娶了挺不錯的台灣老婆,生養了這麼可人討喜的小豬!

她怎麼說也算是個聰慧人,即使憨傻,應該還能辨識人們的善意與否。莫非笑容中本來就有些複雜,夾纏著親切喜愛與嘲謔排擠?她想,怎麼猛古丁掀出潛藏半世紀的「憾恨」?

▋之二 我好愛讀書咧!

她的求學歷程,曾是初中、高中關關得闖。女孩子讀那多書幹嘛?家中小康,小六獲縣長獎的孩子,發願只考一個省女中,考不取就不讀。高中這一關,她是保送名額內,一報考就得取消資格,師範學校只收五十名女生;適逢母親產後調養,她得承擔全部的家務,根本沒時間複習,考師範真的沒把握。父親終於勉強答應,並叮嚀:讀完高中,別再讀了。

初中時天真快樂,年事增長,高中則內心不平,多愁善感,醞釀出憂鬱。高三選了文組。這年來了一位博學高明的歷史老師,講解許多課外的歷史,她隨手做起筆記,老師訝異、鼔勵。歷史課程包括複習,她全靠老師課堂上的講授答卷,問答題做得相當完整。當年聯考,史地都考十題問答,除了人、地、時的記憶,事件來由始末的紀事考驗了組織能力。

當大學報考填表時,歷史老師去教務處協助,注意到她沒報名,便到教室來,說:「要報考啊!」她鼔起勇氣,奔去找爸爸,爸爸沉吟一會,說:「你去問問阿伯。」她很氣憤,繃著臉急步衝去伯父的布行。伯父一家之主,提攜弟弟,從頭掙出些許家業;父親敬重長兄,素來恭謹。家族裡她第一個想報考大學(料想兩位堂姊應該試過),自然得徵求他的同意。她也不管布店裡站在櫃台後的伯父多麼威嚴,當班長、兼過大隊長的她,氣沖沖地說:「阿伯!阿伯!阮爸爸叫我來問您,我可以去考大學不?」伯父沉著臉說:「可以囉,哪會不可以。不過,想要念大學,也要有讀書命喲!」伯父一臉嚴肅,她覺著他語帶諷刺,再說:「我只考師大,師範學校有公費,不會花多少錢。」她趕回學校,匆匆填了十來個師大的科系。雖然很喜歡歷史,一向也愛寫文章,想將來能讀《詩經》、《離騷》及古詩詞,多好。她把師大國文系填了第一志願。教務主任瞄一眼,空白忒多,說太少了,不成,至少得填十九個志願。她接過表格,快筆又補上台大一些科系。主任接過來,搖頭:「○○○,你只有一個志願。」她這才知道填表有科系錄取分數排名的問題。看看已屆報名終止時間,就只好這樣遞交了。

她以出乎意料、台大許多科系都可以就讀的高分,考中了第一志願,成為所謂的「黑馬」。

伯叔父們後來分家,如今伯父、父親、叔父們都已仙去,母親亦已登列仙班。有一年新春大年初二她回娘家,闔家兄弟姊妹家聚辦桌,請來了高齡的老姑媽。姑媽記憶很好,不知怎麼聊起大伯曾跟她說過:在鄉下吃過好多苦,「我足愛讀書咧!」小時候聽祖母說起,祖父浪蕩在外,不肯顧家,她辛苦撐持,偶爾逮到機會,把一個米袋往他肩上披,懇請他糴(買進)米,總被狠狠摔回來。大伯和爸爸上了公學校,一個讀四年級,一個讀一年級,阿公回來,不由分說,就把他們退了學。她工作以後,一直好奇,想著阿公不讓孩子讀日本書,會是民族意識嗎?他自己是否讀過漢文學校?爸爸兄弟倆識字不多,跟著人學作生意,吃過多大的虧?原來伯父那麼想好好讀書,他的書一定讀得挺好。

聽姑媽這麼說,她心裡一凜。忽然記起:當年衝去布行詢問大伯可否報考大學,他回應時說的話語,似含諷刺;而表情沉肅,好像隱隱牽動了些許悲哀。伯父一向嚴肅,平時難得有笑容。她少年心性,只怪長輩輕視女孩,勉強敷衍,語帶嘲諷,一點稍作鼔勵的話語都不肯說。若是他幾十年背負著失學的沉痛,即使畢生奮鬥略有成就,仍覺遺憾;現在這姪女,竟然想報考聯招,想讀大學?是啊!她終於揣玩出長者話語箇中深蘊的沉痛了。真是一大憾恨。

▋之三 母親不再玩牌

那次家聚,突然想起,問了二弟:「媽媽後來怎麼不出去玩四色牌了?」 

二弟說:「姊夫過世以後,媽媽就不再出門搏牌了。」

聽了這句話,她黯然,姊弟相對無言。媽媽在她丈夫離世之後兩年多一點,就撒手大去了。當時聽說媽病急必得立刻動刀,她淚如雨下;急速離開守候區,單獨走向另一棟寂靜的大樓,任由眼淚奔洩滿臉。母親的癌症撩撥起她喪偶的傷痛,難得她已熬出一段平靜日子,怎麼就如此這般不能自抑。

媽媽一輩子圓滿,勤勉精幹,敬長護幼,夫妻和諧,教子有方。唯獨偶爾玩玩四色牌,會被爸爸瞪眼沉肅責備。年老後,兒女們倒是欣慰她有牌友,可以排遣無聊。媽媽在鄉村成長,周邊婦女趁閒玩牌,非常稀鬆平常。她有本事一邊贏牌,一邊兼顧瓦斯爐煮飯,毫不誤事。當年賃住二樓,樓下洗衣店後頭的小小通鋪即是賭場。有時娘家母姊來,她扭不過外婆要熬夜、大姨輸掉買菜錢,因此被爸爸識破,而會有多日冷臉對待。

媽媽是完美的。鄰里間哪家生了男孩,要做油飯,都會請她主廚。她包的肉粽香郁味美,一度她端午節得包150個粽子,成家的六位兒女過完節,各帶走兩串二十粒。大弟舌尖,懂得美食,曾戲言:「媽媽開店賣粽子,一定賺大錢。」

她十歲時,媽媽說:「你十歲了,我把你看作大人,不打你了;不過,以後你自己做事,要自己衡量,自己負責任喔!」她小時候貪玩,常常挨打。媽媽這招厲害,她好像一下子真的長大了。恰巧四年級開始當級長(那時不稱班長,還配有徽章),協助老師辦許多事,不時還被老師差遣幫忙批閱考卷,學著老師的字形批下漂亮大氣的分數。六年級早自習時,學著裁紙張、抄黑板,全班小考。老師還會規畫指揮排出花式隊形,開完朝會之後,男女生分別繞行操場幾周,然後各自走入教室。女生的領頭羊就是她。學校的實務歷練和媽媽做事負責的調教,奠定了她一生篤實奮勉的大好基礎。

媽媽是文盲,據說小時被大舅哄嚇,沒上公學校;可她在奈良日本飾物小攤前,一口日語自然流暢,跟攤位女士討價不成,仍多得了一把團扇。她完全把孩子的學習交給學校,她一大疊獎狀被塞在大衣櫃墊底。有些額外的遊藝表演,媽媽並不熱中,因為要多開銷。但她看過不少歌仔戲,她午後閒暇編草帽,賺零錢,一邊會跟坐著小凳的女兒演說戲文,講述生動,條理分明,因果判斷,也有層次。她日後回想,媽媽的敏慧、好記憶遺傳給了她,使她一路順利,雖經困阻,終能走出康莊大道。

高中時苦悶投稿,交結上筆友,由投緣、知音,他已轉為戀人。高三停止通信,讓她全力準備聯考。上了大學,漸覺複雜,她表明只願維持朋友關係,甚至敬之如兄長;他卻堅信道路可以走通,遲緩延宕八年。媽媽察覺她雖然用功,學業出色,畢業在外地教學忙碌,樂之不倦,但內心糾葛,相當不安。記得高三時,偶爾去書店,翻讀《葛萊齊拉》,感動莫名;一次難得獨自去看了部電影,觸動愁緒,回家蹲在書桌旁放懷痛哭。平日再覺委屈,從不哭泣的她,嚇到父母了。稍後歇停之際,聽到他們細聲疑猜:「不知會不會是碰到外省兵仔在後頭追?」他們的思緒停留在光復初期,她的內心沉哀,媽媽了解。一晃五、六年,父母私語:「強欲起肖(瘋)啊!」母女放下蚊帳談話:「你如果自己看得過眼,你可以學隔壁楊家的老師,去公證結婚吧!」邵僴是我五、六年級的歷史老師,後來成為頗有名氣的小說家,在新竹協辦一些文化推廣工作。他和楊雪娥在東門國小大禮堂辦婚宴,她的級任老師曾讚嘆:好可憐喲!

教學近兩年,好友W勇氣十足,陪同他去家裡提親。爸爸推托給阿嬤,或者他真不放心,來歷不明,不知唐山那邊可有個王寶釧?他但願阿嬤否決。想不到住在大伯家的老人,以往有些昏糊,對這新鮮事倒答覆得精要中肯:「人家都當了老師,自己還不會看?」並且下令,包部車子,全家包括兩位結婚的堂姊、姊夫、外婆家舅妗、表兄弟姊妹一起開赴台北第一大飯店十樓吃喜酒。窮漢子朋友多,好友有熟人,婚宴打了折扣;幾位頗具才藝的詩友在小舞台歡鬧,撐起大場面。大伯讓我們繳付車資,親友未收禮金,歡歡喜喜,免費一日遊。

四十年後,W談起當年提親時,談及孤身在台,媽媽說:「沒有公婆好啊,自己當家作主。好壞自己選擇,自己負責。」媽媽明智,可能跟看過許多戲曲有關。1960年,她考取師大,深知媽媽為多子苦,對媽媽說:「我休學一年,幫你把小妹帶大。」小妹還未滿周歲,媽媽說:「你要嘛不要念,要念就趕快去念。」臨上台北,又交代:「我們因為生在農家,看慣牛辛苦,不吃牛肉;你上台北,公家的伙食不會太好,如果有牛肉,你就吃,不必忌諱。」我很驚訝媽媽想得周到、開通。果然,學生餐廳常有肉食,大片牛肉、豬肉任選,牛肉比豬肉肥的成分少得多,我就開葷吃起牛肉來。

媽媽對她的婚後生活相當滿意,兩個孫兒女也確實活潑可愛。在她丈夫積勞大去之後次年,媽媽和大妹、大姪女陪同她與兒子到美國參加女兒的婚禮,新人開著休旅車,七人暢遊美南幾個城市。媽媽結腸癌發現得晚,調養期間,住異城的她與大妹周末輪番回家探視。萬萬想不到,夫婿過世,她艱辛撐持,為事業,為兒女,逐漸接受人生無常,認可當下最重要,摸索到開闊通達的道路。然而媽媽痛傷女婿,竟然自己謝絕可以舒心的娛樂,苦苦自悲自嘆,卻又從不透露。天可憐見,媽媽是否因此而把餘生縮短了?可敬可愛、多情悲苦的媽媽,她竟木然未曾留意,多麼憾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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