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文義／回音：ECHO

1

借問，還有哪一片山谷

可容我回憶青春時

最純真的獨自呼喊

關於美的追尋

屬於愛的索引

冬夜冷慄，半世紀之後的遲暮旅人竟在北國溫泉浴中不覺睡著了。剎然微夢，彷彿依稀的身臨似乎熟悉但又陌生的深山部落，面向四周無人的溪流對岸極力呼喊……靜止之後，突兀、鬼魅般地重複他所放聲的語言，回音？

驚夢乍醒！旅人滿眼是淚。黯然、蒼茫自問：我在何處，此時此地，今夕是何年？

倦眼回眸，旅店溫泉大浴場窗外似近還遠的綿延山脈如同黑白舊照剪影，祈雪未雪的冷慄冬夜，清澈、純淨的下弦月相對默言。

擦乾浴後身體。思忖：返回房屋後，就安心入眠吧，或者睡前小酌吟釀助眠，只要夢別來，如死沉寂多好；七旬方過，時間逝水，究竟還能有多少對餘生的期許？稀微嘆息，尋常與自我內在對話，人鬼神之靈魂糾葛，苦求誠實和虛矯的爭辯，再也不重要了。

2

漂浪之鳥飛何方

眷愛的歌自吟唱

仰望雲彩

伴隨星光

文字，最美麗傾往

且讀旅人隨身年曆本2024年11月28日短記──旅居大浴場泡澡，拂曉前五時入睡。午前，終於拜謁：鎌倉大佛，真是法喜！午後，七里濱海岸，悅看江之島電車來回。

純粹是簡明留存時日行事記憶，放在心裡的反是大佛園區內那明治年代文學才女與謝野晶子那斑剝的詩碑；早就拜讀過她那奔放、激情的《亂髮》詩歌集，尤其是短歌形式傳誦百年，如此直率、放浪的寫道──「春天短暫，／生命裡有什麼／東西不朽？／我讓他撫弄我／飽滿的乳房。」任其同是詩人丈夫不斷外遇、不忠的背叛、欺瞞，還是為他生下十一個兒女……渴求真愛的晶子，是多麼的沉鬱、悲涼。

人世如深秋近冬，悲歡離合終經歷，是非對錯若四季流轉；懷抱著百年日本文學淒美的遺緒，旅人告別鎌倉去橫濱，終程抵達東京。

3

枕邊窗外一郵輪

旅居二十六樓高

你啊如何安寢？

夢？帶你去海角天涯

五行詩怎麼表達……

擅寫江戶末期武士最後世代的小說家池波正太郎，時從東京來到橫濱，不是看海港壯闊，而是狹隘、擁擠的中華街名之「春風樓」的湯包、什錦麵令他著迷……小說家辭逝三十四年後，直是忠實讀者，旅人之妻殷切尋索池波，勤訪橫濱，最愛的華人菜館還存在這兒。

春風伴明月。小說家書寫倦時歇筆，抽菸、酌酒之餘，忽而念及不遠還近的橫濱，行動派之人換裝、急行JR列車向海，美食等候。

文學記憶反而想到東京隅田川畔的芥川龍之介，抵達東京不求美食，昭和風格的椿屋咖啡是旅人夢寐以求。國家劇院旁的出光美術館特展古代中國和伊斯蘭陶瓷，此乃研習美學藝術的妻子旅日首要課題；相對旅人丈夫伴隨，驚豔的喜悅，攜手漫行，深情不渝地歲暮心不老的愛與包容……東京回來後兀見了什麼？

4

大學時代初識美人魚

擅畫的你決定娶她為妻

魚的夫婿此後筆名

牽手，多麼美麗

愛一生妳應許

旅人與妻兀見了什麼？六十四歲向來強韌、勇健之你竟然病逝於2024年12月30日……是否留下遺言？或者如同竹久夢二最後兩字──謝謝。台灣之愛，不渝真情，一生期盼長夜過盡喜見黎明；心願未了，你啊，是否甘心？

哀傷的旅人不敢相信，半生摯友告別是如此不幸的殘忍。宣誓以批判詭譎、虛矯的政治，勇於揭開那假面的漫畫多麼迷人！臨終前最後一刻，你記憶不忘是什麼？輔大校園，迎面而來的愛情初體驗是何等的純淨與虔誠……文雅賢淑之女，外號：小魚兒。希臘神話，一尾美人魚原來為你等候，決意一生廝守。

詩與畫難以形容，愛與死猶若生命環境，躊躇之歌；她以悲痛呼喚你，遠行的你一定萬般不捨……在天之靈，生前惦念島鄉虛實宿命，死後全然解脫，回音──愛與死，好好走。

（紀念：魚夫，本名：林奎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