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賊／多虧你啊──台南鹽水&新營

▋火光不斷在窗戶旁燃燒、爆炸

前段時間，我終於鼓起勇氣跟對方說：「我的情緒出了點問題，今天的活動，我或許無法參與。」終於不用再找一些嚕哩嚕囌的藉口，去說服別人的懷疑，更懷疑自己的虛偽，究竟有什麼意義。不過這也是我多次下意識讓自己陷於逃避或囹圄後，才逐漸有的悔悟。

這算是一種進步嗎？我不知道，但若不是這一路上有這麼多人對我的吞忍，我還在內耗的綁架中，停滯著。不過我深深記得那句歌詞「誰在無理取鬧的騷動，就有人為了誰硬學會了包容」。如果我們都生病，而成為一種宿命的話，那就讓我先說一聲帶有感謝的晚安。從你們的現實中消失，我持續記錄曾經的故事，就這樣分道揚鑣。

有段時間，我因為駐村都待在台南市溪北，書寫了鹽水、新營、學甲、六甲、東山等地。認識了不少人，也因這些曾經幫我的朋友，每次夾帶著記憶回台南，雖然想念那段日子，卻不會刻意聲張。如果我還沒有成長，每次回來都是打擾別人，是否就像在戀愛中霸占著位置的無賴，浪費別人時間呢？

然而，人生還有多少時間呢？那年的元宵節，我雖然身在鹽水，卻跟自己嘔氣，沒有下去感受蜂炮的名場面，而是躲在房間聽音樂看天花板療傷。外面轟轟四起，猛烈的程度是會把心給震碎的。火光不斷在窗戶旁燃燒、爆炸，轟天巨響無法讓我入睡，直到凌晨四點吧，這座小鎮才回歸寧靜，而我在惆悵中悄然入眠，下一次能夠真正感受鹽水蜂炮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放完蜂炮後，大家都會休息兩天

隔天的鹽水相當寧靜，這是屬於鹽水人獨特的假日。我用不輪轉的台語跟市場裡發呆的阿姨對話，當時我在拍市場裡的椅子。她可能對我拍攝的物件感到好奇，畢竟就只是張椅子。我還滿常用這種手法引起長輩注意，有時故意，有時無意。

阿嬤擔心我穿那麼薄，「我是台北來的，這裡不會很冷啦」，也為我解答，市場為什麼沒有人的疑問：「放完蜂炮後，大家都會休息兩天啦。」我遊走在市場中，拍拍老物件，還闖進一間魚丸店，老屋內陳舊裝潢、老機械獨自卻不顯空虛。或許也只有這種空寂的時刻才能捕抓得到。頓時，與自己獨處不是件壞事，落空後的驚喜，有時更是純屬意外。

事實上，我不是每次用台語跟阿伯阿姨溝通都很順利。在鹽水後鎮看到一幢有著石子露台的老屋，很想問問它的故事，卻與周遭能遇到唯一可溝通的阿姨，比手畫腳了老半天，最後結束在「你是泰國人，怎麼會來這邊？」，雖然好笑，還是心存感激，或許這孤單的路上，有人能與我說話，就值得慶幸了吧！

更何況是主動幫我修理腳踏車的阿姨們呢？我很喜歡邊界，在鹽水駐村期間，我不斷靠近鹽水與各鄉鎮的交界之處，那裡似乎才是我的歸屬之地。可能是看到邊界太興奮，在橋上拍急水溪時，有台車直直衝過來，我反應不及跌倒，差點就從橋上飛下急水溪。

人是沒怎樣，但車子就落鏈了。溜下橋問大哥，他們說最近的修車行在兩公里外的下營，我就再繞回坔頭港聚落裡。攔了正在屋外聊天的兩位阿姨，她們發揮鹽水人的古道熱腸。原本要打電話叫市區的修車行來，可能擔心我要等很久。眼看著附近的姊姊妹妹們都走了出來，心想著那找村裡的男人幫忙吧，但男人們可能正在採收玉米，無閒。姊姊們便決定自己修看看，研究著要把鏈子放哪裡，沒幾分鐘就成功了。只能說，手和腳都沒用的我，這時候沒有內耗的本錢。

在北方，鹽水與嘉義縣義竹鄉的邊界，這裡比南邊的坔頭港更顯寂寥，能找到人聊聚落故事，就像在沙漠裡遇見旅人乞水，同等難得。倒風內海有兩條重要河流，一為八掌溪，一為急水溪。兩條溪多次改道與氾濫，影響沿岸聚落的生活。

鹽水市區到義竹、鹿草最快的方法就是穿越蔦松腳、汫水。蔦松腳算是鹽水的純住宅區，販厝林立，可想見蔦松腳算是鹽水後來才發展的地帶。在這裡看到酪農區，每隻牛牛看到我停車，就緩慢又急切地從欄內走出，很療癒。

▋聚落阿姨是社會安全網及八卦資訊站

汫水因靠近八掌溪，河運時期便已嶄露頭角，與月津同為兩大重要港口，但它的榮景沒有維持很長。郭文在明鄭時期就率領著移民，於汫水登陸，後來往鹿草、鹽水市區、後壁、新營等地屯墾。

考量學童上課的便利性，民國四十九年（1960）設立鹽水國小汫水分校，八年後獨立成汫水國小，民國九十一年（2002）又降，四年後直接廢校。這學校命運有點坎坷。有沒有汫水校友的？在校門口遇到一位住對面的婆婆，我們很努力的溝通，最後在雙方都快樂且努力的表情下，結束一局。

鹽水有兩條名人路，一為朝琴路，一為清泉路。後者是為紀念前鹽水鎮長郭清泉。原只是因看到一間古厝屋簷花磚很美，卻有一位一直懷疑我是小偷、默默跟著我的阿姨，突然在我背後說「這是郭清泉他家」，然後就開始跟我進入訪談模式，聚落的阿姨真是社會安全網及八卦資訊站。

不只背後看了得，近看更是不可思議，直接列為鹽水最美古厝第一名。真不愧是前鎮長的家，維持得如此良好，不像前台北市長的家因位於市區，被拆得面目全非。所以有時離市區遠一點，好像不是壞事。

回到鹽水市區，康樂路上有保存良好的永成戲院，至少讓我覺得這個城市還是得感謝某些人的存在。康樂路雖然在兩條主要道路中正路與朝琴路內側，但在戰後它可是鹽水娛樂之地，有戲院街之稱，有三間戲院坐落於此街上。遊人們比較熟悉的應該是「永成戲院」，其從米倉改建的外觀，與台灣戰後戲院建築的外型截然不同。

永成碾米廠倉庫是於昭和十七年（1942）所建，二戰時鹽水市區被美軍轟炸得相當嚴重。碾米廠被燒毀，當時的主事者黃直當機立斷，先斷了三分之一的倉庫，而保留現有的戲院樣態，像木造結構、「切妻造」屋頂、醒目的太子樓。棄農從娛，將倉庫改建為戲院，鹽水那時就是老屋活化的先驅啊！

在中正路上有一間「東文社印務局」，民國三十五年（1946）由林耀東於康樂街開設了東文社戲院。他還同時擁有後壁的金紫戲院、嘉義的華南戲院，可謂是橫跨了戲院邊界。東文社戲院和金紫戲院造型相同，與崙背昇平戲院也有點像，只是昇平少了兩隻眼睛。

初曙早午餐所在的康樂路後半段，舊名為後厝，這裡有第三間戲院──大榮戲院，民國五十一年（1962）設立。創辦人李天福原是做紅龜粿維生，後向第一銀行貸款興建戲院。剛好搶在戲院插播色情片當道時，從而累積了不少資產。聽義竹翁大哥說，大榮多是插播布袋戲，不知這記憶有沒有出錯。

▋新營最值得保存的物件是牌樓

關於色情片，有大哥也說那時兩片間穿插色情片，讓他嚇了一跳。而有姊姊說，她們小時候都在後面偷看，如果是色情片就捂住眼睛趕快落跑，好像《俗女養成記》的劇情喔！聽說那時候的點心城在中山路、康樂路形成小市集，最讓人魂牽夢縈的食物都在那兒。我想那是1960年代長大的鹽水人，最難忘的記憶吧！

然而，該掙扎的還是什麼記憶是值得我們保留的。若論物件，我認為鄰近的新營，最值得保存的絕對是牌樓，斑駁的字跡寫著「新營第二市場」，還有「保持╳╳╳╳」、「遵守公共╳╳」的時代標語。

牌樓上的鐘早已不翼而飛，無法了解最後定格在何時，但沈祖龍的題字，以及市場內那新穎與古樸對望的祖祠，見證了沈家作為新營大地主的歷史。新營的地名由來，應與明鄭時期屯墾有關，相對於舊營，而有新營出現。不過也看到一種說法，新營因為多姓沈，所以原本叫作沈營，後因沈與新音相近，演變成新營。

這說法雖然聽起來很不可思議，卻也指證了沈家過去在新營的勢力。雖然新營沈在武侯街上有間建於大正元年（1912）的祠堂，但可不是在新營遇到姓沈的就是大戶人家，因為還有派別或房的不同。國民黨政府來台後的第一任官派新營鎮長，到民選後的第五任新營鎮長，都出自於沈家，而附近的康樂戲院也是由沈家所經營。倒是沈家在日治時期因為熱中於政治，二二八事件時影響甚深，轉而低調。

我將車停在第二市場已經拆掉、變成民眾散步小花園的廣場中，有位阿姨主動找我攀談，跟我聊起第二市場和沈家的故事。我們剛好站在一排有著小閣樓的街屋前，原以為是店屋，但聽屋主說這裡只出過一間「鴻益堂餅店」，其他都是作為住家使用。還讓我進去看了閣樓的檜木結構，看起來穩穩當當，六、七十年依然屹立不搖，只是人再也不會想上去了。

（本文選自馬可孛羅出版《走進老地方的時光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