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吳宓,成就了清華國學院和「四大導師」

1954年,吳宓(右三)與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教師合影。 (圖/取自《吳宓日記》)
1954年,吳宓(右三)與西南師範學院歷史系教師合影。 (圖/取自《吳宓日記》)

中國教育史上非常值得注意也是非常動人的事件之一,應數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聘請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和趙元任為「四大導師」,標榜「用現代學術觀念來治理傳統中國學問,主要研究古代中國經史古學,並培養國學教師以及學術研究人才」。

國學研究院從1925年開辦,1928年結束,招生四屆,畢業學生七十四人。名師出高徒,其中較為台灣讀者所知的有王力、劉節、張蔭麟、蔣天樞、黎東方、季羨林這些人。

提起清華大學,大家首先會想到校長梅貽琦,事實上在設立國學院時,校長是曹雲祥,梅貽琦是教務長。

當時清華有三大教學部門,即國學研究院、大學部和留美預備部。國學研究院由吳宓擔任主任。學院成立和聘請導師,是由吳宓經手的。他自己學養深厚,而對人謙恭有禮,所以能請到四大名師。

國學院原來想延攬胡適,胡適說他的學識不夠資格。他推薦章太炎,章太炎不就,梁啟超推薦陳寅恪。曹雲祥問陳有什麼學位?陳寅恪留學各國,只「讀書」,不讀「學位」,梁啟超很不高興的答覆曹雲祥,他梁某人也沒有學位;若論學問,則遠遠不及陳寅恪。於是「四大導師」就此定案。其實,吳宓自己也夠資格作「導師」。較之王、梁、陳、趙,他並不遜色。

在清華期間,吳宓被視為「清華的一個精神力量」。這不僅是由於他的巨大感召力,還在於他的「奇特」。(圖/取自百度百科)

吳宓,字雨僧,1894年出生在陝西省涇陽縣。他從小聰慧好學,十七歲進入清華學堂,二十三歲赴美留學,先到維吉尼亞大學攻讀英文,獲文學學士學位;又入哈佛大學比較文學系,獲碩士學位。

二十七歲那年,吳宓回國,先後在南京高師、國立東南大學和東北大學任教,講授世界文學史等課程。雖然主要介紹西洋文學,但他主張維護中國傳統文化的應有價值,不贊成「全盤西化」,對倡導白話文的胡適有些意見。1925年,吳宓來到清華大學,在外文系任教。後受命籌建清華國學研究院,居然在短短幾個月內,請來了梁、王、陳、趙四位頂級大師,轟動了整個學術界。

請大師並不容易。譬如,王國維曾是末代皇帝溥儀的老師,在學界地位也高。《南方人物周刊》在〈沉重的虛無〉一文裡提到,1925年二月中旬,吳宓到王國維家中送清華的聘書。一進廳堂,先恭恭敬敬地鞠了三個躬,再說明來意。王國維到職後對吳宓說:「我本不願意到清華任教,但見你執禮甚恭,大受感動,所以才受聘。

在清華期間,吳宓被視為「清華的一個精神力量」。這不僅是由於他的巨大感召力,還在於他的「奇特」,和身為老師的一絲不苟。

吳宓的學生、在大陸有「國學大師」之稱的季羨林,曾在《回憶雨僧先生》一文中說:「他古貌古心,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他言行一致,表裡如一,同其他教授不一樣,所以奇特。別人寫白話文,寫新詩;他偏寫古文、寫舊詩,所以奇特。

在課堂上,吳宓也給學生留下深刻的印象。清華學生、曾任中華民國駐希臘大使的溫源寧,在〈吳宓先生〉一文中描寫道:「他嚴守時刻,像一座鐘;講課勤勤懇懇,像個苦力。別人有所引證,總是打開書本念原文,他呢,不管引文多麼長,總是背誦。無論講解什麼問題,他跟練兵的士官一樣,講得有條有理。

西方語言文學大師、曾在清華和北大任教的李賦寧,在回憶吳宓時說:「先生寫漢字,從不寫簡筆字,字體總是正楷,端莊方正,一絲不苟。這種嚴謹的學風薰陶了我,使我終生受益匪淺。……先生每問必答,熱情、嚴肅對待學生的問題……先生批改學生的作業更是細心、認真,圈點學生寫的好句子和精采的地方,並寫出具體的評語,幫助學生改正錯誤,不斷進步。

在別人眼中,吳宓還是個非常注重儀表的人。抗日戰爭爆發後,北大、清華、南開三所大學共同組成西南聯合大學,由於戰事吃緊,校址幾次搬遷。西南聯大學生劉兆吉在〈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一文中說,即使在這樣的戰亂中,「無論在長沙、南嶽還是蒙自、昆明,吳先生都是西服革履,臉上的絡腮鬍刮得光光的」。但是,注重儀表整潔不等於在生活上花大錢。相反,吳宓節儉自律,不吸菸不喝酒,平常粗茶淡飯;一頂蚊帳從1938年一直用到「文革」,用了將近四十年。這樣的吳宓,同時非常願意幫助別人。

他曾自言:「宓就是樂於助人,並無其他目的,亦不望人報答。」二十世紀三○年代,一名學生要去美國留學,可是費用不夠,無法成行。吳宓知道後,慷慨解囊,資助三百元,還再三說明這是贊助,不用償還。

抗戰勝利後,由於個人原因,加上國共內戰北方動盪不安,吳宓沒有隨大家北歸,而是留在了西南。輾轉幾所大學後,1950年十月,他最終在西南師範學院落腳。那時候,他最忙的就是發工資的那天。忙什麼呢?給親友、學生匯款支助他們。每次匯完款,他自己就所剩無幾,甚至要向鄰居借錢。

說到這裡,有人可能會想:1950年,中共已經取得政權了,吳宓怎麼沒在1949年出走,而是留在了大陸呢?1941年,吳宓被教育部聘為首批「部聘教授」,也就是當時中國最頂尖的三十位學者之一。這樣的大師,國民政府不爭取「帶走」嗎?

當然不是。《先生歸來》一書記錄:當時,國民政府教育部長杭立武、台灣大學校長傅斯年特地以學生、老友的身分,安排專人到西南師範學院相邀,希望吳宓去台大任文學院長。來人軟硬兼施,把吳宓塞進汽車帶到賓館,準備第二天飛往台北。結果,吳宓半夜藉詞去廁所,偷偷溜了出來。除了台灣方面的力邀,吳宓原本還有機會赴美國講學,錢穆也多次邀請他去香港,共同創辦「新亞書院」。但是,他最終放棄了這些機會。

為什麼選擇留在大陸呢?我們或許能從吳宓的日記中找到一些答案。他說,自己「似蘇格拉底之願死於雅典,而不效但丁之終身出亡、淪落異域者矣」,認為「父母之邦,不可棄也」。那時,吳宓不知道中共將給他的故土帶來怎樣的災難,也無法預料自己將為留下的決定,付出怎樣慘痛的代價。

1957年「反右」期間,吳宓因評論簡體字的不當與不便,被打成右派。「文革」時更是因此被批鬥,被戴上「反動學術權威、封建走狗、蔣介石文化打手、美帝國主義幫兇」等帽子,他被下放到四川梁平縣勞動改造。

曾和吳宓有過交往的李永暉,在〈我所知道的吳宓先生〉中描述了1966年夏天,他親眼目睹的一些「批判」場景:一種是「群醜亮相」,就是把包括吳宓在內的數十個「走資派」和「牛鬼蛇神」弄到網球場掛黑牌、戴高帽,「坐噴氣式飛機」,讓烈日曝曬。這些人一個個被折騰得氣喘吁吁,滿頭大汗,苦不堪言。第二種是遊街示眾,吳宓等這些「黑幫分子」掛著黑牌、押著到北碚遊街,進行人格侮辱,如若哪個敢不低頭或走得慢了點,就要被罵被打。

還有一種是「開小灶」,就是在大禮堂單獨批判吳宓。李永暉說,儘管場內瀰漫著濃濃的「火藥味」,先生總是埋著頭、眯著眼,一聲不吭。一位「小將」見先生如此「頑固」,就氣急敗壞地衝上台,揮起皮帶朝他頭上一陣猛抽。吳宓痛苦地用雙手捂住頭頂說:「同學,別打了,已經流血了。

吳宓長期寫日記,他在日記中記錄了一些挨鬥場景。在1969年5月9日的一次大會上,他被兩個學生狠狠從高台上推下來,摔斷左腿。之後,他拖著斷腿被迫跪坐在地上,「鬥爭凡歷三小時」。大會結束後,吳宓被架回住處時「已成半死」,「全身疼痛,在昏瞀之中,似兩日未飲、未食,亦未大小便」。即使這樣,他還要被迫寫交代材料,接受批判。

腿斷後,吳宓只能爬著要幾口水喝、幾口飯吃。有時,連水飯也沒有。一次,他困在工棚裡,對著窗外大喊:「給我水喝,我是吳宓教授。給我飯吃,我是吳宓教授。」當腿腳稍微好一些後,他又被派去做掃廁所、刷尿池、刮糞便一類的活兒。

到1974年「批林批孔」時,飽經政治迫害的吳宓堅持不肯批孔子。他說,「如果沒有孔子,中國仍在混沌之中」,並說「寧願殺頭也不批孔」。結果,他又被打成「現行反革命」。當時這個罪名,可是不得了的重,所受的折磨也就不難想像。

1977年,八十三歲的吳宓生活已經不能自理,堂妹吳須曼在「請示上級」後,把他接回陝西涇陽老家照料。每次吃飯時吳宓總要問:「還要請示嗎?」吳須曼告訴他說:「四人幫已經被打倒了,不請示了。」有時候夜間,他起床喊:「快開燈,我是吳宓教授,我很餓,給我一碗稀飯喝吧。」1978年1月14日因突發腦血管疾病入院治療,1月17日病逝,八十四歲。

《吳宓詩集》。(圖/取自百度百科)

吳宓與陳寅恪兩人當年都是名家,他們的學術活動及友誼,為二十世紀學術史上非常重要的篇章之一。

吳宓的女兒吳學昭,以父親的日記、書信、遺稿為依據,寫成《吳宓與陳寅恪》這本書,記錄了吳陳兩人從哈佛同窗、清華同事、西南聯大和燕京大學講學,直到抗戰勝利後勞燕分飛、四川與廣東相隔,但仍書信往返,維持了半個世紀的友誼。其間還蘊含了他們對中華文化、對中國傳統價值的堅守。

吳宓1917年從清華畢業後赴美留學,兩年後,在哈佛大學讀書時,經同學俞大維介紹,結識了從歐洲來此遊學的陳寅恪。時吳宓二十五歲,陳寅恪二十九歲。兩個年輕人都志在學術,情趣相投,很快就成為密切來往的朋友。

吳宓學成回國後,1925年應聘到清華籌建國學研究院,陳寅恪來清華任教,成為「四大導師」之一,與吳宓更是朝夕相處。

「解放」後,陳寅恪任廣州中山大學教授,吳宓在重慶西南師院任教,兩人天各一方。陳寅恪因患眼疾,接近於失明,加上日漸年邁,過著幾近與世隔絕的日子。年過古稀之時,1961年夏天,吳宓來了。

吳宓與陳寅恪此前已闊別十餘年。1961年7月30日,吳宓自重慶給陳寅恪寫了一封長信,除了述說近況,還提出「來粵晉謁」。陳寅恪收到信後,立即於8月4日由夫人代筆覆信,告知到廣州所應注意的事項,包括怎樣選擇到中山大學的路線、車資幾何、飲食住宿等等,甚為詳盡,據說這是自1949年後,陳寅恪來往信函中字數最多的一封,可見他對這次老友來訪的看重和期盼。

8月30日夜,吳宓乘火車抵達廣州,陳寅恪派兩個女兒等親屬去迎接,吳宓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乘中山大學之汽車,過珠海橋,行久久(似甚遠),方到中山大學;即入校,直抵東南區一號(洋樓)樓上陳宅。寅恪兄猶坐待宓來(此時已過夜半,十二時矣)相見。

吳宓在廣州逗留五天,每天都去陳宅探訪,有時不止一趟。他們敘舊,吟詩,論學,陳寅恪向吳宓介紹了自己的生活狀況,吳宓在日記中說:「寅恪兄自處與發言亦極審慎,即不談政治,不論時事,不臧否人物,不接見任何外國客人,尤以病盲,得免一切周旋,安居自守,樂其所樂,不降志,不辱身,堪誠為人所難及!」短短數日,陳寅恪夫婦分別多次題詩相贈,陳詩中有「五羊重見九回腸」之句,足見吳宓的這次到訪,於陳寅恪而言,絕非一種禮節上的往還,而是打破了他多年生活上的平靜和寂寞。

當年正值「困難時期」,吃飯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件大事。吳宓在廣州的幾天,得到了陳寅恪夫婦細心且豐盛的款待。臨別,陳夫人又將自種的花生「剝而炒之,強宓帶去一包」。

9月3日,是吳宓在廣州的最後一天,陳寅恪寫了四首七言絕句,總題為〈贈吳雨僧〉,其中一首為:

問疾寧辭蜀道難,

相逢握手淚汛瀾;

暮年一晤非容易,

應作生離死別看。

果然,兩位老友自此一別,即未能再見。

(本文參考《文匯報》的報導,和劉仰東、李永暉、吳學昭的相關文章。)

九洲人士共驚聞──吳宓的婚姻與感情

在一般人的印象裡,恐怕要把吳宓列入「老派人物」,但他的婚姻與感情,卻也轟動一時。他元配是陳心一,因他熱戀毛彥文而離異。毛,美國密西根大學碩士,曾任暨南大學和復旦大學教授。吳宓追求她,付出很多感情。曾賦詩明志:

吳宓苦戀毛彥文

九洲人士共驚聞

離婚不畏聖賢譏

金錢名譽何足論

但三十七歲的毛彥文最後嫁給了六十五歲的國務總理熊希齡。後來她在回憶錄有一章〈有關吳宓先生的一段往事〉,說道,她與吳宓並無「愛情」關係。

吳宓的第二任妻子是重慶大學畢業的鄒蘭芳,因肺結核病早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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