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鵝×謝子凡/寫作太令我快樂

江鵝把《俗女養成記》散文篇章錄製成台語有聲書是一次樂趣無窮的氣球起飛。(圖/陳佩芸攝影)
江鵝把《俗女養成記》散文篇章錄製成台語有聲書是一次樂趣無窮的氣球起飛。(圖/陳佩芸攝影)

●謝子凡:

我們從書和書之間開始好嗎?江鵝從《俗女養成記》到《俗女日常》,中間是五年的時間。去年《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捷克文譯本出版,讓我有機會到捷克談談這本書,回來後《致白目者》出版,因而有了這兩本書靠得很近的錯覺,然而這之間亦是長長的五年。這五年對江鵝而言,是什麼樣的旅程呢?感覺移動到了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是否會希望成書的過程快一些?關於主題、寫作腔調,有意識地去作了轉變嗎?


在移動中識得自己生命的位移

●江鵝:

我不太有時間感,問我什麼時候發生過什麼事情,距離現在多久,大腦神經迴路得先熱毛巾擦臉,振作精神把人間刻度搬出來,才慢慢答得上話。本來想說那五年我沒做什麼,甚至大話一潑,說即使幾年後的此刻也不覺得有可堪條列的進展。但忍住了,人生推我不遺餘力,要說它沒在我身上作出功來,怕被以為在下戰帖,還是收斂一點好。

一想,就記得其實都記得。我一直在移動,從一個居所移動到另一個居所,從一種心境移動到下一個,從關係的開始移動到結束,再開始。輾轉復輾轉,直到體內每個細胞都重新認識「逆來順受」的正面意義。說來好像也不是這五年成就的,在之前之後與現在,一直這樣移動著。

眺望明天的人都是氣球,吹脹了以後噗噗噗噗噴上竄下,晴空中的金光曬一點,溝壑裡的腐敗浸一點,直到氣盡落地。再度吹脹起飛以前,躺在張力後的疲乏哪裡也去不得,正好貼在土裡,得個全景視角看清這次又移動到了什麼地方。

前年,我在一趟北返的高鐵上見證自己歸化了台北,不因為台北有多好多妙,而是第一次有了別無歸處的心情。過了苗栗新竹,藍天漸漸隱去,雲層沿途疊加,遠山氤氳,車窗偶爾沾上雨絲,直到駛進黑暗,窗外只有乘客的倒影,整車人都知道自己即將從暗黑地底進入台北,出站就要迎向鋪天蓋地的濕冷陰鬱,我卻奇異地感受到新故鄉向我敞臂的恩慈,搶在板橋與台北站間哭了幾秒。今年跟著眾人抱怨台北第一場保濕噴霧雨的時候,我約略懂了台北人一直以來對於台北的嫌棄,和我從前臭罵飯糰(我的貓)沒良心是差不多意思。

我常在物理性的移動裡發現自己有過人生位移。大概,大眾交通工具是一截截既定前程吧,坐上往哪裡的車就得完成那一截前程,不必也沒得擺弄聰明,和洩氣落地的氣球有點像,特別定靜。你曾經居住過多個處所和城市,在移動之間,曾經看見過什麼嗎?有沒有哪個城市,哪一次移動,曾經讓你想起在台北追逐垃圾車的自己?

謝子凡於布爾諾的摩拉維亞圖書館講座後,參觀館內的米蘭昆德拉圖書館。(圖/江子瑄攝影)

●謝子凡:

在向你提出問題的同時,我也試圖回答同樣的問題。因為意識到自己移動的軌跡,而對他人的路徑感到好奇,不論是身體上的移動、心理上的移動、文字上的移動皆然。

我發現自己的回答幾乎純然關於寫作。別人問起這五年,我直覺地區分為:有寫、不寫、又寫這幾個區塊。明明在這途中,也感到作者必須高於主題、生活大於寫作,然而一談起來,答案又是這樣偏食。你的回答似純講生活,一字不談寫,又統統像在談寫。我私自揣測,對於與字相處的人來說,寫字與生活本是一體又互相吞吐的小宇宙吧。

我完成第一本書與第二本書的方式大不相同。若問我如能提早知曉此事,會不會採取不一樣的姿勢來面對?大概不會,也無能改變。第一本書若非採取那樣絕決、潛水般沉入深處的方式,或許那些沉積在時間岩層裡的藏物也無法被挖出。只能說每件事物各有其成形的方式吧。

在新的事物形成之前,是混沌。身為一個散文作者,總是難以回答這個問題:「你在寫什麼?」我只能看似語焉不詳,實則無比誠實地回答:「寫最近在想的事。」

散文依傍生活,本來就難以先立flag。這也是散文迷人之處,能吸附些微的霧水,生長在石縫間,也能攀上沖天的枝頭。

你提到在移動中識得自己生命的位移。的確,回首一望,一切都是關於移動的路徑。俗女日常中寫到〈搭高鐵返鄉的自得其樂〉,在〈天神的戚風〉裡談到開車之樂,我亦邊讀邊嘖嘖稱是。在離開的時刻,方能遠距看出自己原本身處之地的輪廓線;返回的時候,才能體會遠離時的真心翻騰,與現在接近時究竟是懷抱著什麼樣的心緒。

輾轉在各個城市,各地的雨都讓我想起台北,但雨降下來的方式又是那麼不同,提醒著我身處異地。那年夏日回台後,一天正午剛過,雷聲就開始迴盪在城市上空,不一會,豆大雨滴成片炸下。尋常的午後雷陣雨喚醒亞熱帶的基因,使我激動異常,眼眶帶淚。

移動間我看見自己。我喜歡靠窗的位置,窗上映著臉、襯著往後飛去的景,彷彿一則隱喻──自我與他方的相對關係不斷變換。

你說,移動後如同洩氣落地的氣球,特別定靜。我好奇,落地的氣球如何知曉自己是否還有飛天的能力?不會在貼地的時候反而嚮往飛行嗎?


談論寫作比寫作本身赤裸

●江鵝:

嘿嘿以為成功跳過這題,沒想到你仍在場上等我。我的確慣性逃避談論寫作,因為寫作太令我快樂,想說什麼就寫出什麼,與未知讀者共同遊歷一趟感知,多麼樂趣。出版成就,或名聲,或人際連結,或文學定位,都是附加命題,不是樂趣本身。這些我不是不稀罕,只是我在編程中有個絕對指令:附加命題不得危害主要樂趣。令我快樂的事情不多,出現了自然要奮力保護,所以稍早才會以肌肉記憶閃過那一球。

不曉得你是不是也遇見過,對著分不清寫作主體和附加命題的對象談這些,很容易厭世。「寫作是樂趣」這樣的陳述經常引發對方質疑,以為我埋著什麼高明引申預備後送。一邊誠懇解釋真的只有這樣,一邊見證對方眼神逐步降溫,或鄙夷或憐憫我是個流量無法變現的笨蛋,那種感覺太寂寞。不知人話還能如何淺白,說明「當作家」固然有世俗層面的光彩,但「享受寫作」才真正讓我富到流油。

當然,除了享受寫作,我同時也是深諳現實的俗人,經營出版成就和聲浪可以帶來什麼我不會不知道,同儕的風光也會誘發我養足大半輩子的成就焦慮,也會因此希望自己更多產一點,人際上更四海一點,身為所謂作家能更體面更有出息一點。但不能,一旦想著那些,我在鍵盤上敲出來的字句就會變形。同是退役上班族的你一定也同意,如果要以變形人生換取產業成就,寫作這一行的投資報酬率簡直蝕本。我捨不得拿這個身分當事業經營,只想保一件人生樂趣。只要主體能夠持續前進,該附加的自然附加上來。要論我對寫作的世俗算計,差不多是這樣一句。

所以我談生活,生活是我寫作的推進力。氣球洩完氣躺在地上的時候,當然渴望再次飛行,巴望還能飛往優美宜人的好光景。但渴望經常是一場自以為,我自以為想要成為什麼,和生活將我復原為什麼,是兩件事。能飛都是因為生活起風,它灌我,我受灌,氣球自然起飛。你我成為作家,便是生活對我們的復原吧。我且漸漸明白另一個道理,生活本身不曾預設「成為作家」是正面結果,而「最近寫不出東西」是負面。那是人說的話。生活把人吹飛,但搞事的是人。

我覺得談論寫作其實比寫作本身赤裸。像泡裸湯,想著泡湯的舒爽一路脫光走進浴池很自然,但要向人拆解自己想著什麼,在哪裡用什麼動作脫掉什麼,會特別意識到自己光溜溜。你的「回答幾乎純然關於寫作」比我大方多了。但你曾提到,在咖啡廳寫作會感到赤裸,我其實內心一凜,想不出有什麼可以洩露,難道是我錯過了什麼應提防未提防嗎?求提點!


獨自一人,有種特別的歡快

●謝子凡:

哈哈真是不好意思,但同時感到慶幸,還好我留在場上等你了。這幾年有諸多對於文學獎的討論,偏火爆偏黑暗偏深淵。也有許多文學專題翻攪出青年寫作者的各種心理焦慮,圈內和圈外都需要聽到成就與定位以外的寫作驅動力。感謝你出來接球,嘉惠在寫作主體和附加命題之間徬徨的一眾寫作者。你不覺得人很容易掉進自己所設的陷阱嗎?為了使自己看起來、聽起來不至於「太不文學」,因而編織話語,而後連自己也相信了那樣的編織,離本心愈來愈遠。

我們之所以難以言述寫作之快樂,是不是深怕他人誤以為這條路就只需蹦蹦跳跳地向前走即可?怕走這條路上所受的自我折騰不被看見?(好吧,我承認我把「我」用「我們」替代了。)

談「快樂」的確很容易使人害羞,你說的焦慮、多產、四海、體面,每個詞都在我心上開一槍,但由經驗得知,由這些字詞所驅動的奮起,往往短暫噴發後便無以為繼,唯有「想要」能帶自己走遠,因此也在書的後記裡給自己寫了一句提醒:「不輕視喜悅這個容易被輕視的情緒。」

我很習慣在文章裡拆解零件,翻轉又反轉,反反覆覆、球狀觀察一個念頭或情緒,所以談論這類事情不至於讓我覺得赤裸。但在我還不知道文字走向時,那就超級赤條條了,我會把它掩護得嚴嚴實實,務求一丁點都不露。

我總覺得在(獨自一人的)家裡和在(有其他人的)咖啡廳時,腦中出現的人格不是同一個。或許因為高敏感的關係,人在外頭就容易處於戒護狀態,連在家中也得和家人協調好空間使用默契。理智上知道沒有人在看我,就算他們看見我的形體也看不見我腦中的念頭,但我就是覺得背後有眼睛!

獨自一人,有種特別的歡快。念頭在體內波波波波如氣泡衝破表面,逸往哪裡都有可能。我經常帶著困惑而寫,是向內的探問,情緒時常突如其來。新生的念頭十分容易受驚擾,在不防備而脆弱的狀態下,可能性更多,我十分享受那樣不必擔憂外人眼光的氛圍。我到現在還是覺得有些寫作中得到的答案,當時若非獨自一人,我可能永遠悟不出來。

現在會視情況調配,有時獨自一人容易失去生氣,我也會咬牙抱著筆電奔往咖啡廳,在外頭變身成另一種人格、使用不一樣的眼光,一邊打字一邊感謝周圍的人群給我能量。

你在〈我長大了會自己吃飯飯了〉一文中,寫到有人說對「愛自己」這三個字十分反感,反感到再聽見一次就要吐出來的地步。「大概是因為很難吧」,你說。

散文貼身,因此經常被真實與否這個論點纏身。大家似乎特別在意散文作者是否在「做自己」。做自己也被談得太多太多,多得早也衍生出反面論述。愛自己與做自己這兩者大概可以結拜,共同承擔某些世人的鄙夷眼神。

我接過一個房地產的案子。建案是面對森林公園的上億豪宅。賣給誰呢?當時的策略定位是──企業家二代的私藏玩具。二代們從出生起便承受過量期待:家大業大的,家族與老臣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搜尋「敗家」的可能跡象;家業中衰的,大家冀望他們「力圖中興」;家業成績平平的,眾人期待他們能「開創新局」。這樣的人早就什麼都有,唯獨可能沒有依自己心意作過什麼重大決定。這樣一間百坪的房,設定中的理想狀態是什麼隔間都不蓋,純粹留給自己最大空間,想要音響室便是音響室,想擺滿高級公路車就是私人車庫。我們意圖觸動他們「愛自己、做自己」的嚮往。

最後定調的文案大標是:「為他們活夠了吧?」「純為開心而做的事,想得起來嗎?」

這當然是包藏商業目的、鼓動消費,但我回頭看這些文案時,竟也覺得這些問題很適合時不時拿來問一問自己。

你給談「愛自己」的這篇取了一個童趣的名字〈我長大了會自己吃飯飯了〉,表示這件事很難,每次能做到一點「儘量」,都是一種驕傲;還有你如此坦承說出寫作是快樂,我覺得十分珍貴。

我在《俗女日常》中讀到你寫「體內奇異筆」,不禁莞爾,因為我也寫過「腦中的螢光筆」。這是一種在背景時刻運行的小聲音,迥異於俗常制度的覺察。你對這內建的筆感覺如何?會不會有時覺得它很煩?還是覺得它很可愛?

問了上頭這問題,後來感到微微悔意,你回完一球,我還繼續朝你投下一球啊。不如我們把眼光看往生活。我們筆談的此時你正在挪威旅行,你在這個迥異於日常的移動中,有什麼感受可以分享嗎?

江鵝

1975年生於台南。輔仁大學德文系畢業。曾經是上班族,現在是自由寫作者,並從事人類圖分析。曾入選九歌年度散文選,獲選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佳作,著有散文集《俗女養成記》、《俗女日常》,個人社群媒體列表請見:https://linktr.ee/goosiiiii.talk。

謝子凡

台灣新竹出生。曾做廣告,現從事文學創作。

曾獲台北文學獎散文首獎、時報文學獎散文評審獎等獎項,作品入選九歌年度文選。散文集《我和我追逐的垃圾車》入圍台灣文學金典獎,最新作品為《致白目者》。社群媒體請搜尋「謝子凡」或「shiehzifan」。

星期五的月光曲預告

江鵝、謝子凡

將於2月21日晚上7:30-9:00

在孫運璿科技‧人文紀念館對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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