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泰元／與蛇和解

龍年過了是蛇年。生肖更替，意象陡跌，這個落差需要填補，心理的失落需要安撫。我屬蛇，更需要與自己和解。

我不喜歡自己的生肖，卻又擺脫不掉。蛇陰險狡詐，狠毒危險，是冷酷的威脅，光看外形就讓人害怕。小時候長輩安慰說，我屬小龍，讓我寬心。小龍好，我喜歡，似龍而小也，功夫巨星李小龍就叫小龍。轉個念，情緒攀升了不少。及長方知，李小龍是藝名，本名李振藩，屬龍，不屬蛇。在生肖前加個「小」字，是民間常見的暱稱。

蛇年是我的本命年，乙巳蛇年是我的花甲之年。自此，我向「知天命」揮手告別，體認到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淡然處之。往後，我將進入「耳順」，盼能企及孔夫子的高度，聽得進逆耳之言，無所違礙於心。

蛇有著特殊的原始地位，是中國遠古先民的重要圖騰之一，也被視為龍的原型。龍有蛇的影子，蛇有龍的樣子，譬如東漢‧王充《論衡》：「龍或時似蛇，蛇或時似龍。」伏羲和女媧是上古神話中的人類始祖，其人首蛇身的形象頻繁出現。商周青銅器的紋飾與神權關係緊密，青銅器上的蛇紋頗多，標誌著蛇的神聖與尊貴。

先秦時期，蛇也象徵國君，譬如《左傳‧文公十六年》：「有蛇自泉宮出，入於國，如先君之數。」蛇亦是吉兆。相傳春秋時隋君出行，路見大蛇被傷，敷藥救之，後蛇啣珠報恩，此靈蛇珠與和氏璧齊名，均是中國古代稀世珍寶的代表。

蛇，雖是現實世界可見的存在，卻因此而給人以遙遠神祕之感，是個受古人崇敬膜拜的瑞符。

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未收「蛇」字，僅收其古字「它」。「虫」字邊的「蛇」是個後起字，「它」才是「蛇」的本字。《說文》裡小篆的「它」是個象形字，重點突出了「它」的蛇狀：寶蓋頭上面的一點是細長的蛇信（蛇的舌頭），寶蓋頭的主體是大比例的蛇頭，寶蓋頭下方的「匕」是垂掛的蛇身及彎曲上捲的蛇尾。上溯到甲骨文，字典裡各種寫法的「它」，就更像是一條條具體而微的蛇了。

蛇，有其禍害的另一面，譬如清‧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上古草居，患它（蛇），故相問：無它乎？」上古人民居住在田野的荒草間，擔心有蛇，所以見面時會互問：無它乎？沒有蛇吧？蛇是洪荒時代人類生存的一大敵患，因此蛇也用來轉喻邪惡之人，譬如元‧王伯成《李太白貶夜郎》第四折：「大唐家，朝冶裡龍蛇不辨」，大唐李氏在朝廷裡好壞不分。

中華文化裡的蛇，形象比較複雜，既具神格，也具妖格，雙面性突出。蛇圖騰和青銅器蛇紋是祥蛇，讓先民崇敬膜拜。然而，環境裡的蛇是安全的威脅，讓先民憂慮害怕，後來也成為妖魔的化身，《山海經》、《白蛇傳》、《聊齋志異》就記錄了許多蛇妖的故事。

把蛇與龍並列，以龍為基準參照，可以看到蛇的地位有起有伏。最初，龍蛇互通，二者俱尊，用以比喻非凡之人，譬如《左傳‧襄公二十一年》：「深山大澤，實生龍蛇」，在深山大澤這樣的非常之地，孕育著龍蛇般的非常之人。

後來，龍蛇出現高低分化，開始用龍比喻英雄，用蛇比喻凡夫，譬如元‧馬致遠的《夜行船‧秋思‧喬木查》：「縱荒墳橫斷碑，不辨龍蛇」，任由墳塚荒蕪，斷碑橫陳，英雄凡夫無法辨識。

甚或，高低分化更進一步，用龍比喻好人，用蛇比喻壞人，譬如《敦煌變文集‧伍子胥變文》：「皂帛難分，龍蛇混雜」，黑白難分，好壞混雜。這段文字所貢獻的成語「龍蛇混雜」深入人心，蛇的負面形象也就更加穩固了。

蛇亦聖亦妖，亦正亦邪，這就如同英文所說的，two sides of the same coin（同一枚硬幣的兩個面）。陰陽乾坤，好壞善惡，進退輸贏，有用無用，一體兩面，天地之間似乎隨處可見，不獨蛇耳。

蛇是圓柱狀的爬行動物，無足有鱗，體長尾尖，在分類學上，屬於脊索動物門（Chordata），爬行綱（Reptilia），有鱗目（Squamata），蛇亞目（Serpentes或Ophidia），全世界目前已知的蛇約有3900種。

在英文裡，蛇的通稱除了snake（蛇）之外，另有文學用語serpent（大蛇）和動物學術語ophidian（蛇類）。蛇的特指就多了，常見的譬如cobra（眼鏡蛇）、rattlesnake（響尾蛇）、python（蟒蛇）、boa（巨蚺）、viper（蝰蛇）等。

在以英語世界為代表的西方文化裡，蛇給人的聯想多為負面，不論是snake（蛇）還是serpent（大蛇）。根據詞語「聖經」《牛津英語詞典》（Oxford English Dictionary，簡稱OED）所載，snake可代表忘恩負義和背信棄義，正如《伊索寓言》（Aesop's Fables）裡那隻蛇給農夫的回報一樣。snake也可指稱陰險小人或潛在的危險，常用於慣用語a snake in the grass（字面「草叢裡的蛇」），這個用法譯自古羅馬詩人維吉爾（Virgil）《牧歌集》（Eclogues）第三章的Latet anguis in herba（蛇藏草中）。snake亦用來指人，語氣中帶著不屑和責駡，或可翻成「賤貨」、「廢物」。

OED指出，serpent給人的聯想和snake大同小異，以負面為主，或狡猾奸詐，或欺騙背叛，或妒忌惡毒。serpent在西方文化最知名的形象，莫過於《聖經‧創世紀》（Genesis）第三章所描繪的那條狡猾的蛇了。此蛇是撒旦（Satan）的化身，引誘夏娃（Eve）違背上帝的禁令，摘下伊甸園（Garden of Eden）智慧樹（Tree of Knowledge）上的果子，這個吃下便能分辨善惡的果子就是後來所謂的禁果（forbidden fruit）。是故，serpent也就代表著撒旦、魔鬼、引誘者。

希臘神話也有一些蛇的形象，多屬負面，讓人畏懼，譬如蛇髮三女怪戈爾貢（Gorgon），最知名的當屬其中的美杜莎（Medusa），戈爾貢醜陋可怕，只要看她們一眼就會立刻變成石頭。另有九頭蛇海德拉（Hydra），相傳這個蛇身妖怪有九個頭，砍掉其中一個頭就會立刻生出兩個頭，是個難以根除的禍患。

希臘神話的蛇也有正面的形象，主要化身為蛇杖，影響廣泛而深遠，一直持續到當下的世界。這裡的蛇杖是有蛇盤繞的筆直節杖，分為單蛇杖和雙蛇杖兩個版本。

第一個版本是單蛇無翼的單蛇杖，是有「醫神杖」之稱的「阿斯克里皮厄斯之杖」（staff/rod of Asclepius），由一條蛇盤繞著木製節杖而成，這是醫學和醫療保健的標誌，美國醫學會和世界衛生組織就用來作為徽標。阿斯克里皮厄斯（Asclepius）是希臘神話的醫療之神，常見形象是手持單蛇纏杖的蛇杖，對患者施以起死回生之術。蛇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蛻皮，終其一生反覆進行，象徵再生與回春，體現了醫療的本質。

醫神杖的蛇也象徵了二元對立的矛盾綜合體，生與死，疾病與健康。就如同單詞pharmacy（藥學、藥房），在古希臘文的意思是藥也是毒，正所謂「是藥三分毒」，藥和毒互為表裡。

第二個版本是雙蛇有翼的雙蛇杖，是俗稱「商神杖」的「使者杖」（caduceus，本義「使者」），這是希臘神話的眾神使者赫爾墨斯（Hermes）的節杖，也是羅馬神話的眾神使者墨丘利（Mercury）的節杖，在古希臘羅馬時代是使者的標記。赫爾墨斯（或墨丘利）不只是眾神的使者，也主管商業、貿易、談判、旅遊等眾多領域，常被描繪為手持雙蛇杖。這根節杖被兩頭相對的兩條蛇纏繞，此意象與古代近東的蛇崇拜有關，如今觀之，兩條蛇或可視為交流的兩個主體。杖頂有雙翼，象徵速度如飛行一樣快。然而一個普遍的現象是，這根雙蛇的商神杖後來常被誤作單蛇的醫神杖，成為醫學的象徵，正統的醫神杖反而受到了冷落，成了少數。

由此可知，在以英語世界為代表的西方文化裡，蛇也不是全然負面的，一樣有著善惡兼具的二元性。在西方文化重要根源之一的基督教《聖經》裡，那條引誘夏娃偷摘智慧樹果子的蛇雖「壞」，被「正統」視為魔鬼撒旦的化身，但也因為牠，人類才有了知善惡別是非的智慧。蛇有蛇毒，能致人死亡，但毒也可能是藥，能救人一命。一枚硬幣本來就有兩個面。

六十而耳順。閱讀文獻，瀏覽圖片，整理思緒，下筆為文，蛇我還是怕，看到蛇我還是會嚇出一身冷汗，但蛇給我的窒礙，似乎已經開始有點疏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