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蕭／體貼著大地的弧行者

兩點之間最短的距離是直線，科學家都這樣教學生。蛇，大地的藝術家，沒學過這類科學，再直的路，再近的兩點，牠都會走出有美麗弧度的S型，那是牠對身軀自戀的展現，「何處不是細柳腰？」卻也是蛇族祖傳的行為模式，腰一扭，六、七公分滑行了過去，從來不理教官說的：把腰挺直。

▋龍飛在天，蛇只與大地體貼

十二生肖裡，沒有哪一類動物敢與龍相配，忽焉在淵，忽焉在田，忽焉在天。唯蛇，敢。一生一世永遠體貼大地的蛇，敢。全身全心不離鄉、不離土，只昂首向遠方的蛇，牠敢。蛇以這種全身整體貼地而行，一輩子奉行不二的「純」與「一」，敢與出沒在虛實、天地、水火之中，忽焉見首，忽焉見尾，忽焉見牠亮出水裡魚蝦才有的鱗片的龍，相匹配。

相匹配，不是照鏡子時鏡中人與鏡外實實在在的人，貌相近、向相反那種。而是鼠和牛一組，鼠機伶、牛踏實，兩相搭配這種。

所有的生肖排行故事裡，一定提到貓和老鼠一起約了牛前往天帝徵召衛士的動物大會，忠厚老實的牛專心渡河，背上兩隻張望的貓和鼠，老鼠卻在緊要關頭，將貓推下河，衍生世代不解的冤仇，然後自己一躍上岸，拔得頭籌。機伶得了第一，卻也要以踏實的牛步才能渡河！童話故事這樣說，我們也都這樣相信，但是，後來呢？接下來為什麼來了虎和兔？姍姍的為什麼是忠心的狗和可愛的豬？後來的後來，牠們為什麼又成了人類最愛的寵物？──我們還在等童話故事家的想像哩！

文化思考者，其實是繼續探索這兩兩相配的可能，譬如接續下來的虎和兔，是識大體顧大局和謹小慎微的結合，既要審時也能度勢。先看老虎，穩身不動，非必要不出手，一撲攫就是要有斬獲，即使是長途遠征，也很清楚且專注自己所確定的目標就在眼前；兔子因為個子小，時時警惕周遭環境的改變，耳朵可以自由轉動，收聽敏銳，鼻子聳動不停、嗅個不停，注意氣味細微的變化，眼睛長在頭部的兩側，視野廣，視力連晚上都能辨識清楚。老虎只正視前方，敢於勇猛攫取，兔子耳聽八面，可以避開藏在細微處的魔鬼，這樣的組合，儆醒懂得生肖文化的人，膽要大心要細，既不魯莽，也能免於恐懼。

以寫作為志業，或者藝術工作者，或許會崇奉龍蛇這一組，飛天入海的想像，還要加上貼地氣的田野觀察；天龍國的荒唐，還要加上地頭蛇的張狂。

馬和羊，仍然算是一大一小的組合，只是體型比例沒有那麼懸殊。馬，只要一馬就可以當先；羊，數過千數過百就睡著了！一鞭先著的儒家精神，真要搭配隨和隨順的的道家情懷，積極過了頭的馬首是瞻，還得有祥、義、美、善裡的「羊」，領頭帶你享受！

▋猴子紅著屁股，雞紅著雞冠

「閹雞翅大，飛不如鳥」，話雖如此，雞，終究是十二生肖中唯一的飛禽，牠跟誰配都是飛禽走獸的絕配，生肖中的第九、第十順位就是猴和雞，猴子一攀一援，三兩下子就上了樹，雞振動了無數次的翅膀也上了樹；猴子一溜一盪，三兩下子又下了樹，雞，想了想，還是地面容易立足，草叢裡蟲子多，振了振翅膀也下了樹。雞上高處，是為了警戒、守護，雞飛回地面，是為了覓食。猴子跳上跳下，是藝術源於遊戲的信奉者，猴子有猴子的靈動性，屬於春夏，活活潑潑，卻不安定；雞，像林亨泰的詩所寫的，往往「縮起一隻腳思索著」，像晚秋的哲學家。猴子紅著屁股，雞紅著雞冠，猴與雞，走獸與飛禽，靈活跟篤定，互補著。

狗和豬，人類最親近的夥伴，生活日常息息相關，卻是最後報到的生肖。狗，永遠對唯一主人忠誠，唯主人為是；豬則是諸事圓潤，乾淨豬或髒亂一族，隨你說，笨豬蠢豬或者具有認知能力的高智商動物，牠也接受。一個是以主人為最高準則，一個是無可無不可，例外與原則隨行。所以，讓依賴心過重的狗免於分離焦慮，也讓可與不可之間無所定奪的豬有抉擇的評斷力，狗和豬，互補而相助成，因而成為人類最親近的夥伴，也讓忠誠與圓潤搭配成十二生肖中人類生命高懸的最後指標。

▋鼠與兔的前後肢趾數不等

古人對十二生肖其實也有科學性的研究，只是他們喜歡套用陰陽的說法，十二生肖相對應的是十二地支，所以他們細數過這十二種生物最接近「地」、緊緊抓住「地」的足趾，以足趾奇數為陽，排置在奇數位，足趾偶數為陰，排置在偶數位，如牛四蹄、羊四蹄、雞四爪、豬四蹄，趾數明確，分別排在二、八、十、十二的位置。虎，五爪；龍，五爪；猴，五趾；狗，五趾；奇數為陽，排置在奇數位，所謂三虎、五龍、九猴、十一狗，大家都點頭默認。特殊的，馬蹄是圓形單蹄，就數字來說屬一，奇數的開始；蛇，無足，以數字而言，歸於零，零視同偶數，所以，蛇六、馬七，從宋朝洪巽的《暘谷漫錄》，到明代郎瑛的《七修類稿．十二生肖》，都循著這個足趾數目在說明生肖的陰陽排列。

其中，郎瑛還觀察到老鼠前肢的爪數為四（屬陰），後肢五爪（屬陽），殊屬少見，所以將鼠配置在生肖第一位、地支的開始，前子時（晚上十一到十二點）是夜的極陰，後子時（深夜十二點到凌晨一點）是陽氣初萌之際，正可符應老鼠前後肢腳趾數的不同，陰時、陽時交接的深夜反而活躍的動物稀有性。但是，他沒有注意到兔子的前後腳，爪數也不同，前爪五，後爪四，剛好跟鼠類相反，與時辰相配，屬於「天光卯」（早晨五點到七點），又稱日始、日出、破曉、旭日，感覺上要以夜裡全陰（爪四，屬陰）所蓄積的後腿之力，兔子一般騰躍向光！我這樣的加註補缺，說不定兔子會點頭，郎瑛也會頷首。

如是，一鼠二牛、三虎四兔，五龍六蛇、七馬八羊，九猴十雞、十一狗十二豬，陰陽與秩序得到東方文化圓滿的支撐，說不定不用去羨慕巴比倫占星術，從春分點開始的十二星座的雅致名稱：白羊、金牛、雙子、巨蟹、獅子、處女、天秤……

一般來說動物的四肢應該左右相同、前後對稱，但像老鼠前肢五爪、後腳四爪，真的是特殊，值得搶占第一位，當我們發現兔子也是前後爪數不同，老鼠和兔子顯然就互相成為對照組，老鼠的特殊性也就消失了！

▋有蛇才有得

2025年已經來到，這一年是蛇年，我因而想到蛇才是十二生肖裡面最特殊的一種動物。雞的特殊是生肖中唯一的飛禽，但在眾多走獸裡牠有兩隻腳，蛇卻沒有腳，「蜈蚣百足，行不如蛇」，蛇沒有腳走得比百足蜈蚣還快，「螣蛇無足而飛」，沒有腳的爬蟲類不僅滑行快，還可以在空中騰飛，這難道不是十二生肖中最最特殊的一例！所有的生肖都賴雙腳、四足來支撐身體，蛇卻是以全身緊緊體貼著大地，快速且精確走出漂亮的S型！這樣的特殊性應該放在十二生肖最特殊的位子，那個位子不是第一，目前的排行是第六，或許阿Q式的想像，「蛇」處在十二生肖中央處，向前可以看見老鼠的機伶，往後可以感受豬的圓潤，或許說這是圓的中心，事物的關鍵，槓桿的支點，這支點可能改變命運，或左左或右右，起死回生。

荀子以「梧鼠五技而窮」來襯托「螣蛇無足而飛」的專注，古來常以十二生肖各有缺憾，明示缺憾於公眾。元末明初葉子奇所寫的博物筆記《草木子》，認為：「術家以十二肖配十二辰，每肖各有不足之形焉，如鼠無牙、牛無齒、虎無脾、兔無唇、龍無耳、蛇無足、馬無膽、羊無神（瞳）、猴無臀、雞無腎、犬無腸（胃、味）、豬無筋、人則無不足。」好像人是萬物之靈，各形各體無所不備，其實，那是從人看生肖，生肖各有一缺；若從生肖看人，十二生肖都有尾巴，人獨無呀！天地間，是動物總要帶著一點缺憾才叫日常。

《詩經．召南．行露》：「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可見鼠真的無牙，卻憑著蠻力咬壞許多器物。雞無腎，隨時排泄屎尿，隨時在「放下」，這不是飛禽所以輕盈，所以能飛的重要憑藉嗎？

歲次乙巳，有「蛇」才有「得」，公蛇、母蛇都會扭擺自己的柳腰，將一生，走出圓弧的跡痕，行春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