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國治/憶張照堂(下)

2010年張照堂攝影個展開幕。(圖/本報資料照片)
2010年張照堂攝影個展開幕。(圖/本報資料照片)

所謂「他的命好」,乃他做的任何一件事情,家庭或社會從容忍到接納再到賞識甚至再到嘆服迷愛,都是如此的順遂並自然。故而他的那些可愛的、莽撞的、無意世故的、一意孤行,竟然是那麼有價值!此我說的「他的命好」。

這種好的命,一來出自他生長的家庭(看來簡單不囉嗦。須知我從沒聽過他聊父母兄弟,我也沒見過他的父母兄弟)。二來呢,他討了一個好老婆(這是我猜想。她應也是「簡單不囉嗦」。我見到她,總是在進門時脫鞋,換成拖鞋時見到,隨即照堂和我進到唱片房,她就再也不管我們),對於照堂的有無成就、有無發財,似乎就任由照堂去弄。最後一項好命,是張照堂有太多的朋友!

這些朋友,相當多是在相同時代恰好皆一起砥礪藝事的文友。有些未必熟識或常相往來,卻都互相知道。這是六十年代相當美好的文藝氣息。像說到音樂,李泰祥、許博允他會提及。說到小說,陳映真他會提及。說到《劇場》雜誌,那提的人更多了,不只是黃華成、莊靈、簡志信等了。《漢聲》雜誌的黃永松、寫詩的管管、寫劇本的邱剛健、又寫小說又畫畫又拍東西的雷驤,都是和他很熟的朋友。

但以七十年代整個十年我的觀察,張照堂朋友雖多,卻不常社交。他是那種樂意和人維持不用太近距離的那種人。所謂「不社交」,即以我的經驗言,我從沒和他喝過一杯咖啡。我也不知道他是否喝酒。我印象中的他,是簡單到像高中生似的生活。有可能他的朋友多,是朋友們喜歡他。不見得是他去交朋友。七十年代中,我凡和他碰上簡志信或高信疆,他們見到張照堂的神情,是多麼的欣喜!有時只是很簡單一件事,像交稿,簡志信仍會多留他一下。某次我恰好陪著他到簡志信家,原只需停留一二十分鐘,不想簡志信說:「我馬上就要到報社上班了,乾脆,咱們早點在我家把晚飯吃掉,也剛好聊一聊。我太太已經在做了,就一頓便飯。」

說這件事,一來張照堂如此單純之人真就坐下吃了(我這個少不經事小孩,當然也坐下了),二來,這頓飯,距今四十多年,我猶記得有一道菜「蒜苗燒豆腐」(只是白燒),如此看似平淡的菜,燒得真是太好了!這位簡太太,她可能不知道,她的某道菜有一個年輕人隔了快半世紀還記在心裡。

1976年,張照堂某次在高信疆龍泉街家(現在成了浦城街)聊到美國的書店在年底常有各種圖片式的月曆或周曆式筆記本(他凡去美出差,很愛逛看此類圖片印刷品。唱片更是不在話下)陳列出售,台灣其實也可以出版這樣的東西!那天我也在場。高信疆馬上說:「那我們來做!」

這就成了那本《1977生活筆記》。

高信疆當時那種「照堂你說什麼點子,我們就來做吧」的熱情,我都覺得很振奮。可見張照堂即使不多提出什麼,即使略顯害羞遠遠站在那廂……他是那麼的受人喜歡!

說到《1977生活筆記》,也可多講一些。這本張照堂主編的「圖片式周曆」筆記本,其實很能發揮他平常「藝術兼生活」的習尚。一、圖片。不用說了,他自己拍,也收集別人的圖像。而他年少時欣賞的人,如James Dean、亨弗萊‧鮑嘉、Bob Dylan等自然很想放上去。二、警句。也是他少年以來喜歡留意、精於採擷之事。像杜斯妥也夫斯基那句:「無論你怎麼去餵狼,狼終向樹林望著。」像Gloria Swanson說的“If you take care of your insides, the Outside will take care of itself”。三、設計。他對於影像如何安置、呈現,本來就很愛擺布。這便是他的「設計」。

這本生活筆記,左邊是圖;右邊最上格是那句「警句」,其下有七條空格,代表七天,也就是讓人寫筆記的位置。

每一頁的七格之中,會印上名人的生日或忌日。而這些人名,為了不占空間與墨色,就決定用英文字。後來想一想,這些英文名字,會不會需要翻譯?甚至需不需要簡介?

否則讀者會不會感到太隔膜?

終於,大家決定乾脆由我這個年輕人來做這一套「人名索引」。

也於是,有兩個多月我幾乎常跑「美新處」圖書館,找資料等。那時候我和張照堂不約而同的很想用嘻笑搗蛋的口氣來編寫這本東西。故我在寫這五百個人名的詞條上,自己還暗暗竊喜,像是能用開玩笑的口吻來刻薄刻薄人家。

哦,對了,這五百個人名,其中攝影家、畫家和幾個台灣老藝師,我特意請張照堂來寫(乃他才是最擅之人,同時,也讓我減輕一些工作量)。攝影師如Capa、Avedon、Eugene Smith、Cartier-Bresson、David Seymour、Werner Bischof等,畫家如Lautrec、Kandinsky、Rene Magritte、Mondrian、Jackson Pollock、Max Ernst等,本土老藝師則有李天祿、陳達、洪通、朱銘,以及那個在印尼叢林被發現的李光輝。

突然想到,大家都知道張照堂頗能寫一點東西(不只是攝影而已);但傳世的文集,或隨筆,或短札等究竟多不多,我並不知道。這幾天我想到,《1977生活筆記》中他的手筆頗不少,寫的也全是他的風格,我除了不能掠美之外,也很樂意指出他寫的那幾十個人名詞條。將來任何人要收錄張照堂零散的文字,這幾十條也不妨加上。

張照堂做很多事,皆是一點一點累積起來,累積到某種厚度時,自然就被看到了。他在聽搖滾樂、談搖滾樂這事情上,也是如此。向子龍的板中同學覃雲生、陳廷鏡都懂得在英文舊雜誌攤尋覓刊登唱片評介的刊物如Stereo Review或Crawdaddy,或甚至更嬉皮風的Evergreen Review,張照堂雖工作繁忙也不免偶要瀏覽一眼。總之,他心中不時也想偶爾寫他一篇什麼的。

恰好這時候,《音樂與音響》的張繼高也感覺到時代可以接受一些新的節拍了,於是請他寫搖滾文章。

張繼高這個頗洋派的才子,照說聽的是古典音樂,但即使是他,也注意到年輕人喜愛的那一套。

不只張繼高,欣賞張照堂的人太多太多。張照堂不多言辭,常安靜站在那廂觀察,眼睛流閃一襲予人親切的笑光。這些的後面,來自他對藝術的浪漫與自信。便是這熠熠的眼神,和他的那種酷,陪伴他執著的藝作之路一輩子,並且還很順遂呢。

可見人不需要為了社會去改變自己的任性。

他亦欣賞有才之人。像李天祿如此有風格又有趣的藝術家,早在七十年代張照堂就注意到了。同樣的,陳達、洪通、朱銘,他在極早時段便近距離觀察過他們,並留下極珍貴的攝影。

說到欣賞,張照堂在言談中聊到最多的一位創作人,是黃華成。他不時流露對黃華成的佩服。從動手畫畫、編雜誌、設計封面、開那種別開生面的畫展、寫那種天馬行空的小說,到他的隨口說出的拍短片奇特點子……都教張照堂笑意橫生。有可能張照堂對黃華成的贊同,還包含黃對傳統腐老的眼光精準又尖銳的諷譏,以及黃華成一輩子在台灣社會不怎麼成功甚至還不特別有名這些品質。便是這些品質所透露出來的「寂寞感」,總令張照堂有些心生不平,總想到為黃華成吐露吐露沒有人知道的心聲。

我跟張照堂的認識與交往,主要在整個七十年代。也就是我的二十多歲與他的三十多歲之時。

在此之前,他的實驗電影早拍了。他拍的黃永松看不見頭的照片也早完成了。而那張豬橫躺在地,還有幾個散坐在三峽河灘戴著黑帽(後來奚淞將之作成了版畫的那張)等照片,那時還沒拍出。

我認識他時,他還任職於中國電視公司。後來似乎要轉職到新聞局。1983年我遠遠去到美國。後來聽說他被找去台南藝術學院,為人師表了。九十年代起,愈來愈多的影像愛好者常常談到他,並且「提攜後進」等尊敬字眼也常看到。

中年的張照堂,若成為太多愛好創作青年心中景仰的張老師,絕對是當之無愧!但我從沒機會問過任何一個後起才俊:「你們真看他像一個年長的老師嗎?為什麼我看他一直就是一個酷酷的又冷眼旁觀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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