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墉／金銀花

兒媳婦開車到長島的一個古堡，那地方我多年前去過，正門有一大片草地，下面對著大海，石砌的建築確實像古堡，從前可能是個豪門大戶的住所，現在成為辦婚禮的地方。新人先在草地上，沐著陽光和海風宣誓、交換信物、親吻、祝福，再一起進入古堡跳舞用餐。

我上次就是到那兒參加朋友女兒的婚禮，沒看清楚古堡四周，這次兒媳婦則是帶大家進入森林到海邊，繞著古堡走一圈。

地方真大，起先是密林，接著進入比較矮的灌木叢，腳下由泥土路變成沙地，遠處傳來海浪一波波拍岸的聲音。

突然感覺熟悉的香味，原來小路兩邊開滿金銀花。這種又叫「忍冬」的藤蔓，我鄰居也有，總掛在樹叢外面，需要不時拉扯清理，免得遮擋陽光，把下面的花樹壓死。

沒想到當它鋪天蓋地掛在四周，居然令人驚豔。只見小路兩邊，一片黃黃白白，像是掛滿小珊瑚的樹牆。長筒狀的蓓蕾是淡綠色，漸漸轉白，綻放成五個白色小瓣的花朵。妙的是四瓣在上，另外一瓣分開，像是在招呼的小手。它們成簇成團地綻放，再逐漸變黃，大概因為有白有黃，所以叫金銀花，黃的是金，白的是銀。

一家人匆匆穿過樹叢，走向海灘，只有我放慢腳步，留在後面，感受四周的花香。

海風徐來，突然讓我回到童年，有一天跟父親去台北近郊的六張犁山上，看他葬在那裡的老朋友，下山時，就穿過這麼一片開滿金銀花的小路。山風從下往上吹，很香，還有居高臨下見到的台北市區，當年沒多少建築，只見一大片一大片的綠色稻田。

那時候我不到七歲，留下這些印象是因為看到樹上一隻超大的蚱蜢，足有六、七公分長，大大的頭、圓圓的眼睛、帶刺的長腿。父親看我感興趣，伸手一下子就把蟲抓住，沒想到蝗蟲的力量那麼大，牠的腳拚命踢，還轉身，咬了父親一口。雖然父親大叫一聲，立刻把牠摔掉，手指還是被咬破。更恐怖的是大蝗蟲吐出黑色的毒液，跟父親的鮮血混在一起。我嚇呆了，父親卻笑笑說沒關係，掏出手帕把血擦掉，又一伸手，摘了幾朵金銀花，壓在傷口上：「這小花能解毒！」

七十年過去，大蝗蟲嘴裡吐出的黑水和父親手指上的鮮血，在這長島海邊的金銀花叢中又一次映現。走出樹叢，下面不是台北盆地的稻田，是紐約長島外的大西洋。孫子和孫女跑回來扶我，我邊走邊對他們說：「你們知道這些白色的小花叫什麼名字嗎？它叫金銀花，不但香，還可以煮茶、作藥、為傷口消毒呢！有沒有聽過金銀花的兒歌？

金銀花，十二朵，

大姨媽，來看我，

豬打柴，狗煽火，

貓兒煮飯笑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