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譽翔/夢的終點:告別瓊瑤愛情神話
▋她是造夢者
一談起瓊瑤,最常出現的字眼就是「夢」了,她自己就是一個標準的造夢者,小說《一簾幽夢》、《六個夢》、《夢的衣裳》……彷彿都在反覆呢喃呼喚著夢,而讀者也就自然而然成了死忠的追夢人。若是按照佛洛依德的說法,夢是潛意識的顯影,那麼瓊瑤又到底為中文世界的讀者創造了什麼樣的夢?或是應該倒過來說,她又召喚出了什麼樣的集體潛意識呢?
我不是心理學家,更無意也無法為別人的潛意識代言,但是對於自己潛意識之「夢」卻充滿了好奇,因為我正是一個標準的瓊瑤迷,從小學二年級開始讀瓊瑤,入迷之深,在我的成長過程之中,恐怕還沒有遇見過比我更加癡狂的人。
我直到二十歲以後才逐漸脫離瓊瑤的陰影,就像是大夢初醒之後忽然徹悟,從此刻意要去反抗她,甚至站到了對立面去,直言批判她的「夢」既不浪漫也不自由,更談不上勇敢或叛逆。但有時我卻也仍不免要捫心自問,我真的徹底驅魔除魅了嗎?又果真拔掉了過去所中的瓊瑤之「毒」?
回想起來,瓊瑤的「夢」莫非是一種台灣戒嚴時期的集體癥候?尤其是在我成長的七○年代,不像今日有發達的網路和各式影音串流娛樂,唯有書本是精神上的出口,但遺憾的是,當時專門為兒童所寫的讀物可以說少之又少,我往往一下子就看完了,只能自己胡亂去找書來讀。
就在八歲那一年,我在大姊的帶領下到租書店,才驚喜發現原來在家的附近巷子底就居然藏有這樣的一座寶庫?從此便稀裡糊塗一頭栽入了小說的世界中。奇怪的是,租書店架上的作家琳瑯滿目,而年幼的我無人指點,也不懂得區別好壞,就光憑著直覺找到了瓊瑤,便經常捧著一本瓊瑤小說蹲坐在租書店的小板凳,一看入迷,不知不覺就到了天黑也忘了回家。
母親見我走火入魔,下令不准再去租書店,我只好把零用錢都省下來,乾脆把小說租回家,進門時就偷偷塞在衣服裡,神不知鬼不覺地一股腦兒溜到浴室裡,坐在馬桶上一讀就是一、兩個小時。我詭異的行蹤又被母親察覺了,她在浴室外面氣急敗壞地敲門,我慌忙把書藏到馬桶的水箱,又怕被水浸濕,直到今日,我都還記得打開浴室門時是如何的緊張和忐忑。
對於童年的我來說,讀瓊瑤根本就形同一場和現實對抗的戰爭。我又學會了把小說放在抽屜中,假裝是在做功課,但其實整晚都在低頭讀瓊瑤,要不就是躲入棉被裡,拿著一把手電筒讀,居然沒有患近視也是奇蹟。我經常被棉被悶到滿身大汗,才敢悄悄掀開一角來呼吸,當接觸到外面清涼空氣的瞬間,簡直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但大人越是不准我讀瓊瑤,我越是癡迷,把自己也活成了小說的女主角,感到生命雖然孤獨渺小,卻因為有了文學的存在而變得高貴,淒美又悲壯。沒有錯,當時的我確實是把瓊瑤和文學劃上了等號,而如此既崇高又無奈的悲劇性幻覺,居然成功地填補了戒嚴年代底下教育體制的高壓、空洞與貧乏。
▋一條抒情哀豔的美文之路
年幼的我,其實是一個內向孤僻的孩子,就在那一段寂寞的成長歲月中,也彷彿只有瓊瑤的文字才真正走進了一個早熟孩子的心扉。後來等到我上了高年級,母親忙於生計,漸漸疏於管束,我更是公開放肆地把所能借到的瓊瑤小說全都讀到爛熟。當時沒有電腦,租書店的老闆把每本小說的前後都訂上了厚紙板,借閱人的姓名和日期就寫在上面。每當我租瓊瑤小說時,老闆打開厚紙板時,發現我的名字竟已反覆出現了十多次不止,總不免大吃一驚,問我:「不是上禮拜才借過了?同一本書看那麼多次,不膩嗎?」他還熱心推薦我讀別人的小說,我從架上抽出來翻了翻,卻只覺得乏味和乾枯,於是轉了老半天之後還是乖乖地回頭,執意要借瓊瑤小說。.
當年我借最多次的應該是《幾度夕陽紅》和《煙雨濛濛》。我小學三年級讀《幾度夕陽紅》,不禁起了摹仿之心,拿出稿紙,在第一行正經八百地寫下了「嘉陵江畔」四個大字,作為書名,甚至連男女主角的名字都取好了,可以算是我生平第一次動念要創作小說。只可惜這本小說只停留在第一頁,我就沒有能力再繼續發展下去了,果然如同書名,始終漂浮在蜀地山川朦朧的煙雨中。
《幾度夕陽紅》最初吸引我的是小說中大量引用的古典詩詞,尤其是詞,盪氣迴腸,幽怨婉約,將我對於文字的最初體認,引導向了一條抒情哀豔的美文之路。我開始學會了用一堆看似漂亮的文字去堆砌感傷的七彩樓閣,就像在食物裡加入調味料似的,鹽巴、糖、醬油……越加越多,美麗與哀愁並存,但層層堆砌大量刺激的結果,只能讓味蕾和感知麻木,到了最後卻變成什麼也不是。
我直到二十歲以後看法國小說和電影,才發現自己的文字病之重,臃腫浮濫,幾乎是病入膏肓,這才幡然醒悟到「瓊瑤腔」不應該是我的風格,因為我根本是一個極為理性邏輯之人,我因此費盡苦心要刮除那些披掛在自己文字上虛假的藻飾,兜了好大一圈,才好不容易重新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和說話的方式。從此以後,我尤其痛惡那種以華麗為名,但卻是虛張聲勢的文字。我把它視為一種卑鄙懦弱的謊言,一點也不浪漫,更談不上勇敢和真誠。
如果《幾度夕陽紅》是古典詩詞之「夢」,那麼《煙雨濛濛》卻是教年幼的我莫名心痛。我不知反覆把它讀過多少回,激動到不能自已,不知為它流了多少眼淚,甚至不管是從租書店借來的書,還在最後一頁寫下了密密麻麻的心得。瓊瑤在《煙雨濛濛》的新版序言中,說她生平寫過幾十部小說,卻對《煙雨濛濛》最為偏愛。這讓我大為震動,總想知道為什麼這本小說特別能打動我?莫非是其中對於父親的大膽控訴和愛恨交織?
▋愛情夢幻的真相?
我總隱隱覺得,瓊瑤的小說看似寫男女的浪漫戀愛,但其實都在寫「父親」,充滿了「戀父弒母」的情結。尤其是瓊瑤從1963年完成《窗外》到1979年和平鑫濤結婚為止的十五年之間,堪稱創作力最旺盛的巔峰,而她在這段時期所寫作的二十多部小說處處都可見「自傳」的身影,女主角與其說是在尋找一個愛人,不如說在尋找一個「父親」,一個有強壯的肩膀足以讓她依靠,並且有能力張開一只巨大的保護傘,為她遮風擋雨的「父親」。
在瓊瑤小說中「父親」型的男主角,也往往非常符合主流體制,不是富家子弟就是高材生,或是事業有成的商人,一旦他失去了生活的能力,落入一貧如洗的境地,如《窗外》中的老師康南,就會立刻遭到女主角的否定和鄙夷。「父親」型的男主角也沒有個性和脾氣,因為調皮、任性、耍賴,脫離現實去編織夢想,全都是屬於女主角的專利,而他只能心甘情願守護著女主角「長大」,給予無限的讚美與包容,寵愛無底線。
試問這樣無怨無悔的「愛」,除了「父親」對「女兒」之外,還有哪個男人能夠做到?儘管瓊瑤一再信誓旦旦說:「感情是人類最美麗的情操!」但我總好奇她所謂的「感情」是什麼?是對於父愛的渴望嗎?而如此的嚮往,莫非是要藉此來滿足童年沒有受到寵溺,所形成的永恆匱乏與創傷?
其實從《窗外》起瓊瑤便建構起了一個三角模式的愛情神話:男主角是「父親」(或老師)的化身,而女主角則是任性天真的「女兒」(或學生),至於橫阻在這場愛情之中的最大絆腳石,無非就是一個像「母親」般的女人了。這不也導致了在瓊瑤的愛情神話之中,女主角都成了一個長不大的「女兒」?只為了再次鞏固「父親」的存在?因此她不能變成「母親」,只能是一個被溺愛的孩子,也只能是一株永遠依附在「父親」身上,柔弱不能自禁的「菟絲花」。
難道這就是愛情夢幻的真相?當女人成為「母親」,就失去了被愛的可能?原來我們所渴望的「夢」,是一段備受「父親」寵愛的幸福童年時光?這是否也代表在父權強大的戒嚴年代下,普遍愛的匱乏?而個人放棄了自主成長,只為了能夠獲得「父親」垂愛的目光?當意識到這一點時,就是我告別瓊瑤,也是告別「父親」的開始了,對我而言,這是「夢」的終點,也是真正的啟蒙和長大。
加入 琅琅悅讀 Google News 按下追蹤,精選好文不漏接!
逛書店
猜你喜歡
贊助廣告
商品推薦
udn討論區
- 張貼文章或下標籤,不得有違法或侵害他人權益之言論,違者應自負法律責任。
- 對於明知不實或過度情緒謾罵之言論,經網友檢舉或本網站發現,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 對於無意義、與本文無關、明知不實、謾罵之標籤,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標籤、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下標籤。
- 凡「暱稱」涉及謾罵、髒話穢言、侵害他人權利,聯合新聞網有權逕予刪除發言文章、停權或解除會員資格。不同意上述規範者,請勿張貼文章。
FB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