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豪/帶走,帶走
勘驗筆錄,光碟名稱:新北市政府十四張地區陳情蒐證100/11/28刑;檔案名稱00036:光碟時間00分00秒至03分15秒:江一豪(頭載白色棒球帽,戴眼鏡,穿著短袖紫色T恤之青年男子)持麥克風稱:「來,向後退,沒關係。那個,找幾個朋友,我們去把睡袋、棉被全部拿過來,好不好,拿到最前面。」
入行搬家幾年後,有次遇到一台冰箱標示淨重八十二公斤,突發奇想要夥伴幫我留著,看看能不能扛起比自己重的往上爬?經實測,樓梯夠寬可以到四樓。途中停下來換氣,覺得人其實也不輕,若非會走會動,比很多家具都重。
不過後來,我又覺得人還是像瓶瓶罐罐輕而易舉,運氣不好掉在地上,也只能開玩笑般被踢著到處滾。
十四張的溪邊寮就有點這個味道。
那時村民風聞三鶯部落在抗爭,專程來邀我們過去走走。村莊不大,才十幾戶,都是雲林北上打拚的第二代。說是第二代,也都頭髮花白,大多當上阿公阿嬤。當年父老挑中新店溪畔這塊地,就圖個取水方便,兼有挑河砂這門苦力可做,而且地租便宜。好似故鄉風頭水尾,隔幾年淹一次是附帶的童年往事。聽到這裡,族人紛紛點頭。畢竟把故事移往大漢溪,主角就換成自己。
交給生命經驗帶路,很容易跨越障礙,找出共同語言。
受到鼓舞,村民開始寶惜交代太子宮的來歷。神明原本也是寄人籬下,每年輪流住在爐主家,沒辦法當年大家都窮。後來日子變好,也該報答祂的庇佑。怎麼辦早就有打算,但過程不能馬虎,討論愈詳細繁瑣,愈能展現虔誠。風水時辰科儀士紳陣頭排場,神界人界無不慎重其事。前前後後大半年,眼見太子爺聖駕安座,有了自己的家,大夥才定下心。
爾後不管環河道路興闢、拓寬,各式工廠進駐開業,連同商場、住宅交錯擴散,都市發展如何全面攻掠形成包夾之勢,溪邊寮藏身繁茂樹叢間,依舊歲月靜好,圍繞著太子爺過自己的風土人情。直到捷運來了,這才領會到什麼叫重大建設。
全區三十幾公頃劃入機廠聯合開發,溪邊寮神人一家統統被市政府限期搬遷。面對這個飛來橫禍,大夥七嘴八舌總歸是無奈加不甘。事情走到這裡,好比神威顯赫也得靠香火供奉。這次想跟捷運拚,到底還是要找人相挺。
尷尬的是,村民口中那個夭壽市政府,已經答應跟部落談重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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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名稱M2U00764:光碟時間13分09秒至13分58秒:警方喊「帶走,帶走」,欲將江一豪架離現場,故民眾再度與警方發生激烈衝突。嗣因有人高喊「踩到人了」、「不要推」等語,推擠又暫時平息下來。
作為六年級世代的成員,從小明白,身體不歸自己管。
在家被修理也就罷了,到學校長輩還特別交代:「不乖盡量打。」這句話當年等於做人道理,以此表達敬重。老師也不客套,悉聽尊便自國小一路交棒到國中,招式從罰站罰跪、青蛙跳,延伸至打手心手背屁股跟掌嘴,多元且隨性。
即便如此,印象中被打哭的很少,被藤條揍完回到座位跟同學嘻嘻哈哈,還說這叫竹筍炒肉絲,簡直自虐到不行。後來準備高中、大學聯考,跑補習班熬夜死記硬背,入伍當兵一個口令一個動作,也覺得理所當然。
只是一年十個月,一加一加一這樣數太慢了,得換個算法:新訓中心待八周,下部隊滿八個月升一等兵,去高登島駐防回來剩半年,前面有三個學長待退,再看二十七次莒光日就下課。
主觀與客觀之間,我把時間倒進稀奇古怪的沙漏,不時翻來覆去,嘗試等待還能用什麼方式流走。直到離營那天,慎重把退伍令等同人生握在掌心,懷揣無邊想像出社會,從記者做到跑去應徵搬家工,莫不興味盎然。
我這是在,體驗人生。
果真嘗試才知道,並非臂膀或腰腿,痠痛出乎意料從指節率先發作。猜想大抵因為害怕貨物掉落,進而用未曾有過的使勁地抓。後來發現手掌只需環扣,托住它們使其服貼於背,再用雙腿去帶動才是正解,此後便不藥而癒。
最大發現是,壓在身上的其實是人。
當時公司接下好幾場大單:學校圖書館整修、銀行整併營業據點,光紙箱就一千箱起跳。經理早早宣布,助手全員出動,不准請假,否則要罰錢而且禁搬,沒工作就沒收入。
日夜勞動兩周後的某個夜晚,我累得摔進電影院腥紅色絨布椅,還來不及看在演什麼,一陣寒顫霎時從腳尖奔竄全身,有隻汗潮的手掌貼在腿上,沿途撫摸留下無味但不減噁心的黏液,想反抗卻動彈不得。
究竟何時被綑綁還是下藥?
未曾經歷過的侵犯,以我所能想像的方式,透過噩夢嚴正揭示,公司動動嘴皮就能拿捏住你。原來,告別校園考試主義領袖國家責任榮譽,身體還是不歸自己管。
上街抗爭那幾年,看久了就知道,遇到警察抓人,基本動作要把重心往下擺。放,身體放得愈深沉愈好,以此消耗拖延撲過來的強制力。其實也不用教,這種本能反應,幾乎是弱勢者僅餘的抵抗姿態。
誰想得到,多年之後會出現「躺平」,這個精準無比的時代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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檔案名稱M2U00090:18分16秒至22分08秒:推擠暫休,都更代表(身穿黃衣)奔走呼喊:「一豪咧?一豪咧?」(中略)其餘成員話語吵雜,情緒激動,各自抱怨警方執法行為及過程,內容約為:「沒房子可住了,拆你們的,你們如何」、「警察偷襲呀」、「你們是有牌的流氓呀」、「警察用棍子打的」等語。警方則回應:「我們都是空手。」眾成員又質疑:「霹靂小組還空手?」、「來市政府陳情也不行,真好笑」等語。
中正一分局的阿吉跟老趙,是街頭熟面孔。兩人分工合作,你專責彙整輿情,我沉穩掌鏡蒐證。畫面裡外的大小訊息,簡直被他倆無所不包。雖說彼此立場相對,互動起來難免有隱而不宣的張力,但持平而論,阿吉那誠懇笑容,勤快造訪各團體噓寒問暖,若非身在公門,應該早已成為金牌業務;老趙如果參加比賽,想必也能拿個最佳攝影,堪稱被警察制服耽誤的大師。
至於站在他們對面,作為被法律約束,潛在的騷亂分子,很抱歉多是手無寸鐵的尋常百姓,至少我參與的社會運動都是這樣。
三鶯部落後來決定相挺溪邊寮到市政府抗議,一行人老老少少連同其他聲援者,加加頂多五十來個,行動方案也不過是打算夜宿市府廣場。這種程度的對抗,怎麼看都叫以卵擊石。
我們當然是,雞蛋這一邊。
事後向法院閱卷,才知道當天居然是副市長親自主持安全維護會議。不止部署上百名警力,還指示採取強勢作為、震懾群眾。這下可好,霹靂小組接到指示,抓準時機趁我受訪時,當著鏡頭衝進畫面,從背後猝不及防要把人擒抱拖走,整個過程被公民記者同步放到臉書瘋傳,網路一面倒痛批市政府暴力執法。
小題變大作。只能說,還是中正一專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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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筆錄,(中華民國103年3月6日下午3時40分,新北地方法院刑事第十九法庭)審判長問:有無前科?被告答:《集會遊行法》。
雖然在輿論宣傳吃了虧,但絲毫無礙整個捷運共構計畫推進。溪邊寮這個小村莊,抗議完幾周後就被剷平。盼不到社會住宅的村民,辦完惜別晚會只能各奔東西,留下十四張後來成為土地開發熱區,到處可見建案廣告。層層轉手堆疊上去的價格與獲利,整套操作下來真不是開玩笑的點土成金。
即使如此,我仍深信,沒有白走的路。
回到認識溪邊寮之前,我看見三鶯族人不想再被拆遷,走投無路般來找社運團體幫忙。蒼白日光燈下的愁容,從頭到尾未能舒展,聽到可能要抗爭,怕是更糾結難解。等他們離開,前輩私下評估,沒有三、五年搞不起來。
不會吧,就是上街抗議而已,至於嗎?帶著疑惑道別,我從五樓的社運辦公室,緩步拾級而下,反覆在想:「真的需要這麼久嗎?」不知不覺走到一樓,把鐵門打開繼續跟族人投入抗爭,轉身已經八年。
八年來,許多當初我們無法想像,包括走上街頭、違反《集遊法》這些事,居然也一一成就解鎖。
不過擺在眼前的是,這類抗爭愈來愈少見。日子真的變好了嗎?也許吧,但我偏執地認為,對很多人來說,事實是隱身暗處那隻手,不斷進化其精妙操弄的結果。
原本分散的人群更分散,而難以集結。
我們絕大部分都是被運動的,被整個生產體系、政經制度、文化價值等等日積月累組成的「什麼」──比個人巨大以千萬倍計的手推拉拽拖頂著走。這隻手還不忘一路灑滿小確幸,讓人目不暇給疲於撿拾,哪有力氣去尋思每日往返於生活,有多少足跡是自己要的?
那幾年經過社會運動,我沿途東拼西湊終至領悟到,世界並不那麼美麗,而且需要改變的不只是世界,還有自己。如果不改變,早晚會被扭成世界想要的樣子。身而為人,每個人都值得一試,成為促成改變的運動者,而不只是被運動。
帶著這個理解,重新凝望自己那天從霹靂小組手裡,被群眾微弱但拚命搶回來的身體。大家赤手空拳,對上眼前這些訓練有素、裝備精良的,明知機會渺茫,但直覺讓人終究選擇掙脫束縛,放手一搏。
拉扯間,我感到未曾有過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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