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俊頴/熱天午時

熱天午時。(圖/葉懿瑩)
熱天午時。(圖/葉懿瑩)

我奉父命陪同入籍美國多年才頭一次返台的姑婆回一趟老家斗鎮。

青空看似一個大鼎煸著日頭,然而熱天午時的大街,一如斗鎮的名物炸肉圓的一鼎沸油澆淋,新建媽祖宮的琉璃瓦、飛簷上一排排的仙人祥獸燙得滋滋響亮,宮口市集人人熱得恍惚失神,食攤噴著蒸汽更像是仙境雲霧在催眠。唯有一隻少壯的黑狗挺直踞坐肉圓攤前,直視著姑婆與我,以為我倆是外來客;記憶中黑狗有主人,後腦勺與脖子長滿烏髒肉瘤的一個羅漢腳、心神狀態有問題的遊民。

潔癖的姑婆,諸多年不見,腰背還是挺直,雖然福態很多,還是散發著我記憶中融合著肥皂與日頭的味道,她與同母異父的祖父有著一模一樣的丹鳳眼、尖翹的薄嘴。我國小時與父母在台北城住過三年,姑婆則是更早幾年跟隨她幫傭的警官全家移居來,那年暑假七月的某一日午後,她一手持葭織袋一手持一支黑傘出現在伊通街八十七巷巷口,大尻倉的影子在腳尖好像遊魂,她笑笑講是自信義路新生南路行來當作是散步,無意中透露著台北人的氣口。那是一九七○年代的新興潦草台北,我心中將姑婆美化為狄斯耐電影《歡樂滿人間》撐著黑傘從天而降的保母包萍。

十六年前,祖父在年底的寒流中心梗過世,祖母、父親與兩位表阿姑(姑婆的女兒)商量是否向安居在美東的姑婆報喪,「兄妹才兩人,無掩蓋的理,是應該互伊知。」有認養關係的契子契女說理姑婆正在辦理公民身分的最後階段,不宜出境,而且伊血壓高,一人坐赫爾長的飛機恐驚危險:姑婆在國際長途電話裡嗚嗚哭著,交代了奠儀,也就沒有返台送伊唯一的親阿兄最後一程。祖父入殮後,壽材放客廳有如一艘元寶大船,油漆味刺鼻,守靈的夜晚,全家圍著烘爐,二叔發問古早人哪會才兩兄妹?祖母脫口,「兩人不是同一個老父。」阿姑阿叔互遞眼神,此事其實不是祕密,二叔習慣性地瞇眼皺鼻,長箸撥著火炭,「嚇,咱阿嬤毛斷的進步女性喔。」「毛斷啥?模特兒是麼?」「阿嬤連自己的名字亦不會寫,一個漢字不識,是毛斷去南洋?」

舊厝神明廳壁上並掛著曾祖父母(諸父祖、諸母祖)遺照,四周雨水侵蝕,兩人的五官模糊,前現代人不得不面對照相機行刑般的的畏怯,特有一種蒙昧,眼睛瞇蹙,嘴微張;善翁仔壁虎叫得嘎嘎響的暗暝,厝後竹叢亦是低音細聲的嘎嘎嘎,電火黃濁濁的昏沉光瀾,兩位阿祖自壁上溜下,坐在竹椅,男左女右,寒冷透骨,互相無話可講,在世的緣分偕冤仇一筆一筆早就通算清了,只有等待壁鐘正點偕半點時噹響,厝簷的露水滴落,等待天欲光之前罩霧使得天地混沌,唉,無聊的人生,煩惱無了時。

我買了兩杯甘蔗汁,姑婆喝了一口,直直看著削甘蔗的中年人,問:「阿松是你阿公還是老父?」「阿公,喝,伊的骨頭會得打鼓了。你是?」「我和你阿公阿嬤是囝仔伴。」「我阿嬤走了三年囉。」

我問姑婆欲進媽祖宮參拜?伊搖頭,新建的媽祖宮完全改頭換面,新得大得殊無意思。逮著一起進化的是原本宮口的食攤市集,外圍開闢了兩條新的道路,繞著新廟三百六十度擴張,我們順時針、逆時針踅了兩匝,日頭強光彷彿科幻影視誇張的蟲洞亂流,歐都拜近廟欺人貼身擦過,新一代的鄉人是毫不和善的嘴臉,然而姑婆的心思堅定,眼神炯炯且堅毅,「咱已經經過九間肉圓店,如今的肉圓較大粒,皮較薄,可以配菜頭湯、貢丸湯,舉套食來差不多三塊美金,你細漢時一粒不就五角銀?」我內心偷笑很想問姑婆,斗鎮肉圓像啥?當然不是世俗之眼的又是元寶,實則真像台灣島,蕃薯粉漿包裹內餡,單手一抓定型,梭狀兩頭尖,中間隆起如同中央山脈。地方耆老傳說,十九世紀末濁水溪潰堤大水災,肉圓是媽祖神諭賑濟災民,是以這隱然是台版的方舟象徵。

雜貨店門口撐開的帆布篷下,貨架後一位老婦人兩手臂盪著脂肉,頭家娘氣勢,緊盯著姑婆,姑婆世故又技巧地點個頭回應。我想起來了,上小學前,祖父腳踏車載我來這間店買文具,我龜毛狡獪,反反覆覆最後選著一個汽車造型的藍色塑膠筆盒,晚頓後突來大雨,雨滴沉實打著帆布篷,雨勢打著耳膜打著頭殼,大街給甘甜味的雨水洗得烏金清涼又深沉,天上地下燈火密稠稠閃閃爍爍,媽祖宮在街路水影中變幻,我握著汽車筆盒,感覺祖父會將腳踏車騎入水晶宮。

今日斗鎮,金鑠鑠,如同延展性極佳的貴重金屬,過往的好故事也就被那叫作現在的大神輾平,壓碎而齏粉,不再神奇;兩三百年來貫穿小鎮永遠的大街接上擴寬的省道公路,再接上高速公路,自由遷徙的迴路成型,當車速賽過飛鳥,鄉鎮的發展模組化,本鄉人外鄉人根本分不清了,也無須區別,據說殘存的舊濁水溪還有一段盲腸在小鎮邊緣,溪水淺灘淤積,枯水期時更發散令人難堪的腐臭。現代斗鎮,家鄉成了一個難堪的詞彙。

我等著姑婆親口告訴我伊偕生父的故事,不急,久違的家鄉日頭將伊鍍成金身,笑笑講起幾年前九一一恐攻事發時,伊正好在紐澤西州契女兒老三家照顧孫子小虎,鄰近城鎮名叫愛迪生,看著電視內兩座世貿大樓渾渾吐烏雲,尖叫哭嚎聲中,隨即想起日本時代末期也是二戰末期,米國軍機轟炸台灣,傳說媽祖在雲端捧裙接炸彈擲入台灣海峽。

姑婆徙動金身,查看宮牆下可能是一塊殘留的界碑亦是舊廟的牆基,然後仰頭,像一隻烏鴉啪啪展翅,「就是茲,」伊細漢時,大街遇見許阿叔,逐遍(每次)買互伊一支竹籤串一串魚丸,「魚丸攤就是茲。」非常古意、無話無句的許阿叔,看見伊便面紅紅,憨憨笑,住在過溪的隔壁莊,大部分時間糖廠做工,逢年過節一定來送禮,偏偏阿爸總是不在厝內;和阿母細聲講話,踞在大竃前,柴火金金紅紅照著兩人若釉彩,看著竃肚內龍眼樹樹枝的柴火熊熊,等待厚篤篤一塊突然轟的斷兩截,火星若變魔術揚起,鼎內的燒水亦溢出;阿母起身,掀蓋,水汽內阿母的神情是未曾見過的。冬至隔日,阿母將一碗甜圓仔餾餾互阿叔食,火光照不到的胛脊𩩍、尻倉冷凒凒,阿母持火鉗在火灰上胡亂劃,阿母不識字。許阿叔日時來過的暗暝,送來的贈賂在桌上,阿母心悶。等到結婚生第一胎,阿母才透露,許阿叔是你的生父。阿母更講,阿叔偕一個客人朋友姓黃搬去後山了。

姑婆二十九歲喪夫(祖母講古,此個翁婿殊古意,稍和女眷講話即兩片耳紅赩赩,欲死時可憐喔,漏屎幾眠日不停,床板不知是血水亦是屎尿滴滴滲),三十一歲唯一的後生腦膜炎吧也亡去(祖母繼續講古,你姑婆伊無哭,只是舉身人一直摔一直摔)。隔年斗鎮的警察局長添丁,僱用姑婆做管家,警官的妻子懦孱,長年病歪歪,腳手伶俐、非常有母性的姑婆從此偕茲一家外省人成了命運共同體,之後的時代大事是退出聯合國、中日斷交後彷彿海嘯的移民潮,警官兒女與姑婆辦理了認養關係,帶著一同赴美,然後順勢歸化成了美國人。有幾年,姑婆的休閒嗜好是去大西洋賭城,領了贈送的二十美元籌碼,吃角子老虎連拉數小時,殺時間兼運動,契女兒有次賭廿一點贏了不少,牽著姑婆離開賭場,坐在濱海木板大道的長椅曬太陽聽海湧,伊應景問了,台灣是在哪裡?

姑婆想必不知道某些植物種子的神奇的繁衍法,它們有堅硬如岩石的外殼,借助洋流與潮汐,得以從某一洲長途漂流到遙遠的另一洲的某國某島上岸,然後延續後代的生命。屬於姑婆的美國夢故事當然可以開枝散葉編造下去,譬如伊在台灣真正有血緣的外孫們因為美國阿嬤得以翻轉命運,被殖民者力爭上游,或是赴美留學,敏銳地預見下一個產業大潮因而選擇電腦資訊攻讀而成了第一代矽谷人,或是移民,儘管英文鴉鴉烏,競兢業業開洗衣店、餐館、超市、做房產仲介,亞裔的刻苦耐勞加上高儲蓄率,晉升中產,及至第二代第三代純然美語人了,不知漢語遑論寫漢字。又譬如我父親也曾動念過,聽說加州遍地才真正是美金淹腳目,晚頓後啤酒喝得心神鬆了,「來拜託阿姑探聽。」藉裙帶關係脫台入美,若果美夢成真,那美洲大地將如同海綿將一家黃種人水滴般吸收得無影無蹤。

「腹肚枵了未?食肉圓好嗎?」我問姑婆,「慢且,」伊隨即互我兩粒巧克力,甜得牙疼。一九八○年代,契女兒老大任職跨國公司高管常出差香港,姑婆托她寄口紅冷霜回台,親戚女眷一人一份。

即使離鄉數十年,即使已經不睬媽祖宮,斗鎮大街比外地他鄉更加像外地他鄉,看無一個同輩的,姑婆的母語猶原較我純正百倍,伊講此兩年不時夢見許阿叔,伊返回細漢時在竹管舊厝,父女兩人不過互相眼一下,感覺生分,一次是伊壓幫浦水洗腳手,頭頂龍眼樹結滿滿的龍眼,「是怏望我叫一聲老父?」夢中老父少年郎,但眼神委屈形象一隻互虐待苦毒的狗,幫浦水青冷凊心;另一次門口埕罩霧,白茫茫,柴屐的絆索斷去,心內若割了一刀,醒時才知在夢中哭得殊傷心。伊在時間的曠野迷途,又有一日隨老三去紐約市的中國城,幾個瘦抽的男子背影通是許阿叔,回程的火車窗外是十月底落山的日頭,形象鹹鴨蛋仁,油漬漬,沿途是沼澤、枯樹偃倒湖水上,看著心內鬱雜。天未光即醒,浴間鏡內看見自己,想著阿母阿爸偕許阿叔。

姑婆一指斜對面一條巷子,結婚前,「阿爸取我巷仔內刻印,阿母取我來巷仔口電頭毛。」巷底魚鱗板屋前一叢櫻花彼年花開得特別茂盛,遠遠看即殊喜氣,以媽祖宮為中心的斗鎮舉個若過年時祥雲集結,鑼鼓喧天,古話講人逢喜事精神爽。結婚彼日,阿叔酒飲了不少,面非常紅,目珠牽血絲,趁空縫互伊紅包,一隻手握牢牢,無講一句話,喉結滾動。得知阿叔是生父了後,阿母有時用眼色質問伊,汝心比東螺溪底的石頭還更硬。

記憶在夢中復活,阿叔阿母對伊唸唱日語的囝仔歌〈桃太郎〉,果然厝後的竹叢亦咿咿啞啞唱和,嫻熟日語者微微笑,九州腔調呢(比較土俗啦)。背著老三,姑婆欲將老故事傳後代,笑問孫子小虎你是不是橋上撿來的?是不是生在竹管內的紅嬰仔隨溪水漂流來的?小虎聽無,應一句英文,伊亦聽無。

但是許阿叔如何騰雲駕霧飛過太平洋來到伊夢中呢?和阿叔儔陣來到夢中是清涼的幫浦水、晚頭大水蟻的墓埔味,是阿母烏布衫的臭汗酸味,是日頭曝菜豆菜脯檳榔樹的甘甜,是舊厝自腳底貫穿頭殼頂的土味。伊安慰自己此是好夢。

對於姑婆、祖父母那一輩,家鄉、故鄉、舊厝一如有著堅硬外殼足以飄洋過海到另一塊陸地的種子,不論遷徙地球的哪一個地方,種子不死,在夢裡靜靜發芽,花葉根穿越夢境回到原生地。

我強勢帶姑婆進了一間攤頭桌椅整潔的肉圓店,我心中的言語是,替你的許阿叔和生父食一嘴吧,就像我替亡去的祖父母食。正中晝陽世的日頭穿不進陰間,店門口的帆布篷的淺淺陰影好像溪水起了洄瀾,唯有人心可以穿越陰陽。

姑婆的眼神轉為柔和,微笑的嘴型與祖父一模一樣,伊聞著油香的瞬間,瞳孔放大,淚液增生,我隨即尾隨伊回到千百光年外有警察大人有媽祖宮的小鎮,公學校小學校嚴格區分一如種族隔離的小鎮,雀鳥飛過,扶桑花盛開,午雞對著日頭喔喔啼,許阿叔在大街邊,面容帶著澀澀的笑意,心內歡喜叫著伊的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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