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佑軒/一隻斑馬,雅逸明亮航行著
推薦書:馬翊航《假城鎮》(九歌出版)
同代人的散文,我第一篇讀的,應該就是馬翊航〈男身女相〉──我入行得晚,後來回去翻讀高中文學獎作品,都好喜歡。〈男身女相〉給了我驚異近乎崇拜的閱讀感:竟如此鎏麗繁複又自在,重重的話要輕輕又美美地說。之後認識了綽號小馬的作者,想從本人身上看出妝彩迷離之妙、性別迴環的門道,入眼的卻是白上衣黑背心的清純俊俏,〈男身女相〉的尾句「如此危疑華美」則成了席間笑鬧的言語之樂。
《假城鎮》已經鬆了,散文不要緊的。這可疑的言語映出我近年散文觀的轉變。觀散文,散文觀因之而生。從〈男身女相〉到《假城鎮》,小馬鬆了。或許是從文學獎散文的框架中脫出,離開了滿框滿版的精嚴散文,餘裕與留白多了,結構的經營少了。其實漂亮的人與文,鬆緊都很好。不過,我從小馬之作反觀自己的散文想法,發現了鬆-緊-鬆的歷程。第一個鬆是初寫散文,無拘無束,隨興發揮;再來的緊是題材集中托高、產生作者意識,不時為文學獎所縛而落入三千至四千字內經營緻密宇宙的格式;最後的鬆從前面的緊解縛而出,但不是回到第一個鬆的全無律則,而是將規矩隱藏在不規矩後面,像熱牛奶剝了皮還是熱牛奶。在這個由緊到鬆的流變裡遇見了《假城鎮》,是幸福。
本書有散文不可少的語言之妙。小馬之妙純天然,不純砍倉頡的頭。像鮮果隨摘幾句:「卑南語的紅色是dangdarang(發音勉強接近「擋打浪」),聽起來像中獎,也像警告。」(謝謝小馬,這是我學會的第一個卑南語詞彙,而且還永遠忘不了。)「曾經在佛州迪士尼待了五天四夜,離開園區後遭遇的日常聲響,竟使人感覺過分粗糙了。」「那風情強勁,我捨不得只是把它留在心裡。」這些全書灑布的麗句確實風情強勁,還雋永,令人情不自禁不斷咀嚼,望之似清水的烈酒。而且初讀重讀,新奇句(新.奇句/新奇.句)竟又從未曾疑心的他處浮現,像中獎、像警告,像走進花木暗中布置的觀光果園,採摘到第二遍,第一遍仍青酸的果實竟又熟了。
鬆是一種散文態度,並不等於隨便。鬆,是造了境,疊了情,卻又不急於造境疊情。《假城鎮》意態閑雅如大家閨秀,難不成也是一種閨秀文學?小馬你看,我也學會了文學研究的分門別類。閨秀寫蓮池潭餵龜秀,「原本於此處靜息的龜,被池中的動靜觸發,遊樂場的推幣機那樣,一殼輕輕撞著一殼,翻身入水裡」。滿溢禪機,又像把日常的麵粉雞蛋,烘烤出千層派皮。
尤愛寫台灣風土的幾篇,入口意象、老人旅行、地獄遊記,俗中見銳眼與真心,直直凝視,說「你好美」。充滿知性,美而脆而碎而邃的物情,令人想起班雅明《單行道》。見一微細處便停步,以文字莊重發揮,盡興後再往前,但又比班雅明風騷。
忽然想排排看,把兩人的名字連在一起:班馬/雅翊/明航。隱伏的線索被頭燈照亮:一隻斑馬,雅逸明亮航行著。假城鎮裡的斑馬,是白色還是黑色?白身黑相或者黑身白相?原住民書寫,性別與愛慾書寫,張馳有度的文采掩映扎實的學術功底,寫字更演戲的馬翊航,本身就是一隻慧黠風騷,風情強勁的斑馬,我們這一代台灣文學的入口意象。班馬也令人想起班固與司馬遷。若說中國帝制是有毒男子氣概的極致,司馬遷遭漢武帝宮刑,是否是有毒男子氣概消滅了無毒男子氣概?之後寫出《史紀》,難道是見證了沒有男子氣概更能成就文學偉業?你看,我又想跟小馬一起亂講話。除了戲仿師友、開筆名玩笑,這就是我會想跟小馬一起講的話。也許還一起跳舞。
另有其他種種主題,而《假城鎮》之妙亦跟部隊演習用的假城鎮一樣,一派靜好之中伏藏漫天的旗海,灑布虛線的危機。讀者穿行其中,若踩中有感的素材,則引發情懷的爆炸。作者一鬆,讀者就一緊,正如書中所言,「他享受這次扮裝,我知道他的享受是什麼」。我身為讀者,被小馬看透了,而這是《假城鎮》的絕活,開書春和景明,掩卷十面埋伏。更普遍地說,讀散文集,除了注意自己喜歡什麼,也該注意自己不愛什麼、躲避什麼。那可能談到的就是核心,而你正在逃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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