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秋停／園圃與鐘聲

一直將學校附近那園圃私擬為我個人所有，上班經過時兩眼順道遊走，便將季節演變及人力、土地相依共存的成果盡收眼底。年前修剪的桑椹老枝春暖後又吐嫩芽，新枝沿著棚架伸長，一片片綠葉鋪展成果實溫床，一季豐收指日可待。

有經驗的園丁深知如何掌握時機、預留空間、更懂得如何紓解擁擠，創造最好成果。園圃地勢較低，邊坡圍籬有絲瓜藤攀爬，一朵朵亮黃色花向著陽光，與我手撐的傘兒相對映，共譜晨間進行曲。八點過後上課鐘聲響起，如春雷喚醒大地，四處洋滿生機。

鐘聲準時傳響，地上影子連著行走之人被催促，時而背負一身溫暖或被迎面光線刺得睜不開眼。擔任教職參與學子成長，課表如魔術方塊循依不同班別順時間轉動，從此教室轉往另一間，一周一月一學期，完成後打散再重來，運轉越愈純熟，交會願景日益明顯。

日日於迴廊間穿梭，陽光自走道圍欄移至教室外牆，最後隱身於廊柱側邊。教室前後門護擁著數面窗，二十來坪方正空間縱橫擺放七八列桌椅，構成一座學習場域。教室如劇場，充滿因緣際會及諸多突發景象。一間教室裡洋滿青春特色，其中有歡笑亦有風暴。進一個班入其氣場，於主導、修正、妥協中尋求平衡。學風如浪起湧，掌握時機便可因勢利導，引領學生順利前衝；倘失先機，未能及時樹立威嚴培養默契，前路便飄搖不定，甚至有翻覆之虞。荒原抑或樂土，差別存於一點訣竅與用心。

任教一個班開始一段緣分，數十張臉孔映入眼簾，性格鮮明者常為主角，而吸睛的第一印象不見得禁得起時間考驗。回顧二十多年教學記憶，各種相處情節匯集深淺印象。猶記那髮型怪異外貌叛逆的男生其實具有溫和性情；另一雙初始發亮的眼神不到兩星期便就熄火，不再掩飾慵懶習性；前一天嗆辣無理的女孩，隔天又恢復善良本性；至於習慣趴睡，兩眼無法張開的頑固意識經常是有原因。課堂如舟，初掌舵時搖擺不定，經久知悉洋流規律漸習水性，便不再過度反應。啊！放縱與寬容只隔一線，自由仍需原則規範。蠢動作亂張牙舞爪往往因為無所適從，紀律、彈性、執行技巧……，孟子早便提及「教亦多術」，諭示我們教育的靈活性。

我生性害羞不善表達，未曾想過成為教師。國小時住家附近有數間職校，假日常帶著課本至空教室複習，時而站上講台對著空曠桌椅開講，於黑板上抄抄寫寫，當時只是好玩，日後竟操此業！

校園環境單純人情豐富，辦公室是休憩、備課據點，日日按表往赴任課班，監考或代課才有機會進入其他教室，觀覽各班不同的氛圍與布置。布告欄彰顯不同的主視覺，有卡通亦有啦啦隊海報，凌亂整齊、務實浪漫、牆前排列掃帚及拖把，壁上平貼世界地圖，立起的樹枝上吊掛小彩球、祝福卡、或集會各種紀念、搞怪剪影……，雪泥鴻爪處處可見。

考試期間陰鬱的天時而透出陽光，混班教室各種臉孔聚集，不同身軀各自占據著座位，振筆疾書或搜索枯腸，為此階段學習交出成果。喜歡監考作文，看學子認真梳理思緒，將生活經驗於空格一字字寫出。瞧他（或她）瀏海披覆額前，挑染或褪色與新添色劑混雜，室內安靜，習慣點滑屏幕的手指此時牢抓筆桿，順著靈感推動小舟，無聲行過千山萬水……

園丁鬆土澆灌，立竿讓番茄、菜豆藤蔓攀爬，替火龍果、枇杷套袋，及時除蟲去害，布置合適環境供苗栽生長。二十多個寒暑巡行園圃，察看乾濕溫度、水土陽光風和雨，期盼嫩芽自泥伸出、持續茁長。

人各有性情，講台之人亦同，有人剛烈、有人溫婉。不論怎麼裝腔作勢，學生終將摸清我的個性，清楚螢火不足以燎原，偶傳的雷聲不至於引發大風暴。曾私下練習如何站立三七步，抬高分貝訓人，而當實際上場只覺氣氛尷尬，心生猶疑暗自講和，火力消退日子又回到原點。臉覆口罩仍無威嚴，便不再勉強自己，但憑感覺與誠意量力而為。激烈、和緩各有風格，無法發揮立即有效的說服力便耐心多說幾遍，自挫敗沮喪到不驚不喜，坎坷之路日漸平穩。偌大校園大小劇場接連上演，人際間有溫柔良善亦有粗礫衝突，前路不見得變寬，經驗卻可讓人減少碰撞，摸索出生存之道。

青澀轉成熟，經久歷練終要收場。曾經刻意裝出的篤定、為引發學習興趣的搞笑言談，我時像糾察隊時像喜劇演員、有時精明有時糊塗，那些須學卻未到位、使錯力氣或自以為寬容的軟弱終將翻頁。

漫漫教學路上坡辛苦、登頂飽覽風光、近終點時竟有點依依不捨。硝煙散去，記憶撒上金粉，往昔景象多變美好！從勤寫板書改成操作電腦、步下講台於學生座席間來回走動……，往事已矣，依稀記得氣候偶有失調，風雨寒凍或過熱，園丁亦有氣餒之時。苗栽不吸收養分逕自乾枯、蟲害蔓延，不適合的風土、無法挽回的劣勢……，遺憾的是未能及時喚醒某些迷惘學生，心底即便焦急，卻不能改變些什麼！

溫馨感動、氣憤沮喪，有時愜意時而不知所措，喜樂與灰心皆極深刻。啊！得失寸心知，或許當時可少些情緒多些理性、或許不必太在乎績效、是與非或許不是那樣絕對……

園丁翻閱栽植日記，有繁盛亦有荒涼，不論如何俱是真實的生命景致。事過境遷人事消散後，當記憶升溫，存留心底的印象將再次燃亮。

猶記那終日趴睡的學生一回趁難得清醒時表明他不是針對我；另一油腔滑調學生有天正經說道：「老師，妳不覺得我們感情不錯嗎！」；上學期怒瞪我那男孩突然微笑拿生日蛋糕請我……，啊！魔鬼與天使錯置，心情常隨之熱脹冷縮！盡責的助教每節課皆來辦公室幫忙提教具、坐在後排角落那女孩眼神發亮認真抄筆記，每個正向積極動作皆帶給我莫大鼓勵。

師者如星辰，即便光亮有強弱，仍可照見、指引有緣人！律令有寬嚴，風起雲湧黃沙滾滾，我雖非戰功彪炳，卻也盡忠職守，堅持到最後。

秋後常於停車場旁彎身撿拾欒樹蒴果，裝在午餐袋或用手心捧著，呵護由青綠漸轉嫣紅的感受。年年收集幾顆堆置案上，以其身形顏色記憶季節流轉！

寒冬將來未來，教學大樓前那幾棵楓香綠意未褪，戒急用忍相互觀望，遲遲等不到催黃的冷氣團。聖誕節前無雪的南方氣溫亦將下滑，諭示四季依然。

教好每一節課，在本位發光……，教學座右銘傳響耳際，每踩出一步便聽著鏗鏘回音……

歲月前奔，一天停車場旁的園圃四圍突然拉起黃色封鎖線，休耕後園內迅速荒蕪，鬼針草蔓生，馬唐、昭和草越長越粗壯，橫越交錯上頭的電線冷眼訕笑，讓人不禁好奇此地未來。過一陣子雜草盡除，土被整平，鐵皮牆外張貼出建商告示。

擎天霸王椰子樹繼續拂拭過往雲彩，入春後整排黃花風鈴木如燈燃亮，天暖後順勢將熱情交與司令台旁的鳳凰木……。教學生涯倒數計時，講完最後一次〈赤壁賦〉及〈漁父〉，下次落羽松轉呈棕黃，我已離開繞轉多年的迴廊，自馬路另一頭瞧望放學車潮、於不同角度遇見落日……

鐘聲繼續傳響，我將永遠記得那園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