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銀釧/時光搖櫓,畫家陳景容記憶的大目船
去年九月之後,常接到高齡九十歲畫家陳景容的電話,說的都是澎湖。有時候他留言:「澎湖的冬天,風好大啊!我還記得那風……」
去年,約在陳景容的畫室談天。他的畫室放著許多畫,我們從一樓的畫作開始聊起,古典色彩與超現實主義風格的作品,一張張堆積著他不同階段的思索。來到另一層樓,進入他作畫的地方,〈湖邊月色〉等數十張畫詮釋神祕的沉靜。
轉身之際,有一張畫,畫了蜿蜒的路、五棵樹、古厝、廟宇……它呼喚我,閃著光。我停步,脫口而出:「澎湖。」
「我畫了很多澎湖,這是其中之一。」陳景容來到那幅畫前,端詳許久,緩緩地說:「我四十多歲時,經常去澎湖寫生,學生騎摩托車載我,在很多地方畫畫。我們還搭船去望安。」
那天談的主題是他的藝術人生。可是,我總是想著放在畫室另一端的畫作,那幅畫好像是澎湖某一個島的村莊。記憶恍恍惚惚。我曾經走過那兒,海風吹來。
午後,轉到他家喝茶,他的住家門口掛著一幅畫作,畫上的澎湖老婦人神情憂愁。他說:「這幅畫名是〈望你早歸〉。」
他的畫冊裡有幾個澎湖老婦人。1975年,他在作品〈老婦人〉附註說明:「到澎湖寫生,老婦人一直訴苦給我聽,人老了大概就會這樣吧?老太太不知現在健在否?」另一幅,他記述:「碰到一位老太太,看來很入畫。我一面畫,一面聽她訴苦說眼睛看不清楚了,只好安慰她身體還很健康。」
他也畫了澎湖漁夫與海岸,並且寫下當時的記憶:「1975年,颱風之後的澎湖海岸,聚集了一群漁夫,他們站在岸邊議論紛紛,原來有同伴的船翻覆了,怪不得先前有位老婦人手拿冥紙狂奔過去,即使如此,颱風後的海岸顯得十分平靜。」
那是不安的等待。以前我們村莊總是擔心出海捕魚的家人。大海無情,變天時狂風巨浪,吞掉漁船。
像是開啟一個記憶的盒子。每隔一段時間,他就來電談起又翻到早年畫的澎湖。每一次的談話,都帶我回到出生地。
去年年底,他在新店的山間居所,舉辦九十歲的生日音樂會,邀請三十多位親友參加。音樂會開始之前,他帶我逐樓翻找擺放澎湖畫作的地方。先是在書房桌上,一張澎湖素描迎著窗外陽光,畫裡兩間古厝挺立天空下,門前有條路。似曾相識。
他說:「還有。」來到另個房間,找到陶瓷畫,上面畫了古厝、藍天、綠樹,兩隻牛在草原上吃草。陶瓷盤子像一面鏡子,映照我的童年。「我就是在這樣的環境長大的。」我忍不住說起自己。
他笑了,帶我轉到樓下,有個瓶子的瓶身畫了古厝矗立,枝葉扶疏的樹相伴。我說:「這棵樹好像是黃槿樹,小時候我爬樹摘葉子,回家清洗之後,家人將包好的菜繭置於葉上放入蒸籠,加熱後葉子散發出一種香氣。」
他想起更多,繼續翻閱畫冊,鯨魚洞、牛、海邊老屋……全是澎湖的場景。停在一張畫了兩排古厝的畫作,他說:「這是望安花宅。」此時,女高音在陽台吊嗓子。他提高聲音說:「望安是澎湖的小島,有許多古老的房子,我在望安寫生好多次,當初有個老師想把老房子賣給我,我曾經在那房子住了幾天,真想找時間再去望安畫畫。」接連幾張都是望安古井古厝,他念著其中一張的說明:「忽然看到這條美麗的小徑,於是,站在路邊畫了素描。」
那天,賓客先後來到。攝氏十多度的山區,寒風刺骨。進到屋裡,四周都是他的畫,身心溫暖了起來。音樂會即將開始,我們回到客廳聆聽「知行古樂團」的演奏。
小提琴拉開序幕,音符漫步心田。我坐在最靠左邊的位置,眼睛餘光瞥見坐在角落的他,不知道何時已悄悄拿起炭筆,即席素描演奏中的音樂家。客廳有扇窗,屋外有陽光經過,他靜靜地畫著。
好像踏進《我在音樂會畫的素描》一書的景象。這本八年前出版的書,匯集他數十年聆賞音樂會時,即興所畫的素描以及文字紀錄。他自述:「觀賞這些作品總能回想起聆聽這些音樂時發生在自己身上的各種狀況,有悲有喜,彷彿觀賞著自己人生的各個畫面,十分有趣。」不可思議,我來到他書中的音樂會。之前我讀這本書,每每想像他在音樂會畫畫的模樣,沒想到參加他的九十歲生日聚會,不但和他一起聆聽古典音樂,還看見他全神貫注地現場素描。
傍晚,音樂會結束,賓客陸續離去。他再次翻找藏書裡他畫的澎湖。每一幅都帶來回憶。翻到一張畫船的作品,他篤定地說:「這不是澎湖的船,澎湖的船有大魚的眼睛,是大目船。」後來在另一本畫冊找到〈澎湖的船〉,他指著1973年寫下的文字,歡欣地朗讀:「到澎湖寫生時,發覺停泊在海灘邊的彩繪很像一條魚。尤其船頭的大眼睛和看來像魚嘴的圖案。作畫時海風很大。」
時光搭上大目船,往海上搖櫓。
1980年繪的〈海邊〉,他寫道:「在澎湖海邊,漁船入港之後,便在岸上把魚煮熟,那些煙囪便是煮魚用的。」1982年畫的〈澎湖〉,他加註:「望安中社村的小巷盡頭有一口水井。小巷兩旁是石砌古屋,另一端是海,甚少有人,真是一個沉寂寧靜的世界……」
許多年前,我曾搭船去望安,腦海中立即浮起一句話:「這是時間的邊界。」
光陰敲門。我想著在澎湖的日子。
童年的我在沙灘飛跑,和玩伴們尋找野地裡的燈籠果。咾咕石牆圍成的菜園種了花菜、高麗菜、胡蘿蔔、玉米……海洋的顏色讓我著迷,深藍色、灰藍色、藍綠色、淡綠色……我看著薄荷綠的海水,吃著新鮮的仙人掌果實。黃昏夕照,海洋成為金黃色。往事歷歷在目。
他一直想著澎湖,某日來電:「找到1977年的版畫〈澎湖的漁夫〉。」約著1月22日欣賞。打赤腳的漁夫站在畫中央,背後是一排晾曬的魚,旁邊是水缸,後面是房子。我看著漁夫樸實的臉,想起村裡捕魚的男人。另一幅版畫〈後院〉,婦人在後院洗衣服,屋外有棵老樹,旁邊放了水缸。記憶隨著他的畫作展開,好像回到村子裡。
隔了一個月,他在電話中高興地說:「找到〈澎湖的冬天〉了。」於是再見面。時光停在畫裡。他畫出彼時的景觀,也以短句寫下心情:「每當冬天,澎湖總吹著強烈的大風,以致樹葉都落光了,只剩下枯枝,剛好和灰色的天空形成美妙的疏密對比,澎湖的冬天看來如此蕭條,還帶點些微哀愁。」記得孩提的我問母親,那些枯乾的樹是不是死了?她說:「還活著,春天就會發芽。樹根在地底過冬。」
1982年的〈風景〉,他描述:「到了冬天,望安中社村天氣嚴寒,風也很大,樹葉都掉光了。地上有一堆枯枝,大概是用來燒飯的吧!破落的古屋,一到夜晚,只有幾盞燈,紅色的燈光,在黑夜裡倍覺淒涼,據說電影《六朝怪談》便是在這裡拍攝的。」是的,六、七歲時,我就沿路撿枯枝抱回家。
1982年繪的〈枯樹〉:「冬天望安的古屋與枯樹,加上強烈海風的吹襲,這景色與幾百年前相差無幾。到望安時,常常忘記現代煩雜的日常生活,倒也畫了不少好作品。」1982年的〈冬天〉:「澎湖的古屋和老樹,給人帶來幾許鄉愁。」
歲月流動。時間往回走,二十多年前,我在古厝的「囍」字窗口前,想著生命的婚禮。
忽然,他翻到另一頁的〈燈〉:「湖西村入夜後,有一排房屋燈火通明,配上戶外的一排枯樹倒也十分相稱,整天作畫後,十分疲倦,利用飯店上菜前匆忙地畫下此一景。」
啊!接近我住的湖西鄉太武村了,接近了。
感動莫名。熟悉又陌生。我像是洄游的綠蠵龜,在他的畫作中,恍然游回童年的澎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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