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宥茹×張嘉祥/薰鼻的檀香味構成了記憶模糊的鬼

張嘉祥(左)、黃宥茹。(攝影記者潘俊宏/攝影)
張嘉祥(左)、黃宥茹。(攝影記者潘俊宏/攝影)

最初的北管記憶與文字創造

●嘉祥

讀到宥茹的〈扮仙〉時,我很直覺地想到,我和她的連結是北管和文學,但在北管這個傳統藝術上面,我其實連入門的水準都不敢自稱,拿傳統的北管曲牌改編是一回事,真的扎根學習,完全沉浸在北管中又是另一件完全不同層面的事情。

我記得我最初聽到北管的記憶,那是火燒庄四月二六神農大帝的聖誕,那時候曾經有過北管的現場聲響與演奏,它建構了我對於故鄉與照護的聲音記憶,只是在長大過程中,那個記憶逐漸被無法理解的轟鳴取代,再到交工樂隊的嗩吶、生祥樂隊重新編曲的〈風入松〉、〈火神咒〉才被重新喚起。於是這些聲響和故鄉與照護相連,在文字的書寫中也順理成章從耳朵轉移到眼睛。那宥茹最初的北管與書寫記憶呢?

彷彿前世就在這個位置上

●宥茹

最初接觸北管應該是孩提時期村廟的「大鼓陣」,大鼓陣是北管簡化的一種形式,只剩下節奏而無旋律的演奏。第一次坐上通鼓鼓手的位置,我大概五歲,那時搭配著布袋戲棚演出的韻律,好像就自然而然地可以演奏出來,彷彿前世就在這個位置上的樣子,後來隨著村裡長者的凋零,也就沒有持續這方面的學習。那時的記憶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決定日後有機會要回頭尋找這前世的記憶。高二時,出於專題研究課程的契機,我選擇了台中南屯某軒社作為田野地點,正式開始學習北管,也尋找過往在廟口演奏的記憶。

我向來喜歡書寫一些鄉土的議題,因此在專題研究進行到尾聲時,除了論文的產出外,也嘗試用文學把北管軒社發生的事情記錄下來,尋找在論述之外,北管變遷現狀下更多可能的聲音。

從農村到被城市包圍的進行式

●宥茹

台中市南屯區南屯里是個有趣的地方,它北邊是七期重劃區,南邊是八期重劃區,西邊是黎明商圈,但它本身仍保留著五十年前的地景跟街廓,可謂是被都市重劃重重包圍的傳統鄰里。然而,在我做田野的一年期間,也看到有越來越多的新房子、大樓在南屯里興建,街上的紅磚被刨除變成了柏油路,南屯里的都市化正在進行。

而北管在這樣的環境中生存,也勢必時常遭遇到不同的意見,例如因為公寓大樓的居民們會嫌吵,因此我們要將嗩吶吹奏的方向轉往舊社區,或是新社區的居民時常到宮廟抗議,希望喧鬧的北管可以遠離社區。遶境時,可以見到一邊是車水馬龍,一邊是陣頭隊伍的狀況,也可以在老社區與新社區間,看到居民信仰程度的差別。北管可說是在這樣城鄉環境的變遷下,夾縫中求生存,也因應著時代變遷產生了新的樣貌。

●嘉祥

火燒庄在過去是個傳統的農業聚落,和繁華的打貓街區保持一段距離,在成長過程中我感覺更多的不是城市包圍農村,而是大學包圍農村,我甚至感覺到大學的設立,加速火燒庄的現代化,連鎖便利超商快速取代傳統的𥴊仔店,大學周邊的生活圈讓務農的人家轉變成做餐飲或蓋學生宿舍,為了方便大學生的交通開闢、拓寬的道路,連還在火燒庄的我都能感覺到農村正在遠離,我感到微微落寞的同時,又有些慶幸,有些容易消失的東西被保存下來,比如村落的歷史記憶被相關科系整理保存,村落中心的廟宇被授予博士學位,廟宇被研究與文史保存,它是矛盾又糾結的狀態,就像我對於火燒庄矛盾的心理。

但即便我已經先這樣保持矛盾,當聽見火燒庄旁不遠處,據說要蓋一座航太科技城,我還是會浮現外星科技降臨農村的想像畫面。

尋找永遠真實的記憶:

虛構跟現實的界線在哪裡?

●嘉祥

我喜歡看鬼故事、聽鬼故事,那可能來自某部分的童年經驗,在路過的田埂看見舉傘的女人,祂有可能是生理成熟前的幻覺,又或者是家族性遺傳的精神疾病被誘發,但無論如何,祂曾經存在於我的記憶,雖然那可能是我以為存在過的記憶,但有很大的可能那是我腦袋虛構的,我該如何建構我遺忘的驚慌和恐懼?可能只是走過黑夜的田埂,遠方有模糊物品的堆疊,在錯視的瞬間,它們凝固成舉傘的女人,有可能的吧?但畢竟遙遠模糊的記憶跟虛幻模糊的鬼影雷同,我索性就不再區分虛構和真實的界線。

應該說真實和虛構很重要,但在文學中,那條無形的界線可以在記憶中不停變動,我們永遠試圖接近現實,但是是透過虛構和鬼影去接近。

當然真實和虛構也關乎真誠性,沒有人喜歡被欺騙,又或者說是帶著惡意與嘲弄,不考慮他人的欺騙,我常常分不清楚散文這個文類的界線,我總覺得我分不出來,有可能就是因為我已經預設,在文學上虛構與欺騙並不是罪惡,只要不是帶著惡意。

●宥茹

〈扮仙〉曾經受到批評,認為我不實擷取田野現場的真實,以偏概全,也讓我對小說的真實性,以及到底該為多少事實負責,感到困惑和疑問。首先,我認為文學創作難以是全面的,必然只是擷取某些真實世界的光影,進行揉合和重新詮釋。而小說擁有的獨特張力,則是可以突破議題討論中未能被看見的部分,用虛構為真實重構和發聲。

學校上作文課時,總會說「情節可以虛構,情感必須真實」,我認為小說的創作也有異曲同工之妙,真實的不一定只是情感,還有理念、核心價值,透過虛構給予的力量,向更廣大的群眾傳達理念和聲音。

讓田野現場和文字互毆:

怎麼從材料變成創作作品?

●宥茹

出於專題研究的需要,我每次進田野都會撰寫田野筆記。喧鬧的鑼鼓、充滿歡笑的台語交談聲、銅器敲打所發出的聲響、廟裡薰鼻的檀香味構成了我的田野現場。而從田野資料轉換為創作的過程中,我認為最關鍵的是觸動,它可能來自於情感上的動容,或是違反常規認知的衝擊,例如廟會場合中,乾癟的麵粉羊,就曾經讓我感到衝擊,又或是在古老北管軒社中,長輩對晚輩的諄諄教誨,對於科儀的敬重和叮囑,都是我在田野過程中的感動瞬間。

至於從材料到作品的轉化,我過往總是靠著一股氣,一股不吐不快的力氣,將其寫出來,在這樣的思考過程中,材料會和核心思想不斷融合、提煉,再輔以適時的虛構襯托作品的力度,最終產出融合了田野發現以及個人情感、思想的作品。

●嘉祥

在梅山山脈的支線,打貓內山的下跤層是我一直以來的田野現場,我相信田野現場的定義對於每個人來說都不一樣,有人的田野是深海的海床,有些是部落中即將消失的古調,而我是蠻荒神祕,又充滿自由的下跤層,同時也是我的外婆家。我永遠都著迷於那棵已經被砍掉的龍眼樹,好奇因為地震跌落谷底的魚池,當年生活的吳郭魚還會活在谷地嗎?那個我們曾經游過泳的水泥魚池,我們掉落在池中的頭髮、皮膚碎屑它們都已經消失了嗎?

荒廢傾頹的豬舍,像是無限延伸冥府前庭院,死亡的豬隻和腐質化的豬糞迎賓,偶爾有幾隻苟活的老豬,早就已經是半鬼半豬,殺豬刀一捅進喉嚨,流出來的不是血,而是女人和小孩的哀號,偶爾還會說:這所有的一切攏予人放捒,只有我閣活咧。

我想我只是讓長期田野的記憶重新復甦,有時我記得清楚就沒有幻覺與鬼魂;有時我神智不清記憶模糊就讓鬼占據肉身。

張嘉祥(右)、黃宥茹。(攝影記者潘俊宏/攝影)

1993年出生。國立東華大學華文文學系畢業。現為台語獨立樂團「裝咖人Tsng-kha-lâng」團長。2021年出版《夜官巡場》專輯,入圍第33屆金曲獎最佳新人;2022年出版《夜官巡場》同名小說,獲2023年台灣文學金典獎、蓓蕾獎。

2005年生,現就讀於台中女中三年級。喜歡文學、人群和田野,喜歡文獻閱讀和圖書館,作品曾獲師大紅樓文學獎、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台中文學獎,入選《112年九歌小說選》,半吊子文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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