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咸浩/在和平即將來到的前一分鐘:記一戰最後一個死亡的士兵Henry Gunther

在和平即將來到的前一分鐘:記一戰最後一個死亡的士兵Henry Gunther。(圖/陳裕堂)
在和平即將來到的前一分鐘:記一戰最後一個死亡的士兵Henry Gunther。(圖/陳裕堂)

在和平即將來到的前一分鐘

他被敵軍擊中了

當他撲倒在草地上的剎那

戰場上隆隆的炮聲

戛然而止──

彷彿忘記了

自己曾經囂張跋扈彌天蓋地

而如被寒冬凍結了一般

溫馴的懸空靜默著──

是為了哀悼他的死亡嗎?

其實只是因為

停火的時刻終於來到──

1918年11月11日11時


而他就在停火的前一分鐘

被擊中倒地

鮮血沾濕了草地

但那不是草地需要的滋潤

也沒有任何人從他的鮮血

得到任何好處

但他卻必須被敵軍擊中

好讓自己剖心淌血

才能成為一個──

(他腦中想的是「英雄」二字嗎?)


然而,

他被立碑永遠的紀念

被視為戰至最後一分鐘

的英雄

但故事從來都不簡單

他只是一個

內心早已彈痕纍纍的年輕人

一個與德軍血戰

卻又被懷疑忠誠的

德裔美國人

別人在他的身上開挖傷口

以便從中尋找

他對美國的忠誠

也許因此

最後他主動開挖了

最大的傷口


他必須經此傷口

剖心淌血

因為,沒有人見過他的血

是何種顏色

(紅夾雜藍白?還是紅夾雜黑黃?)

然而,最大的傷口並非救贖

他意外跌入了一個

再也無法自力爬出的深坑

從此只能任由別人填充

好戰的汙泥

樹立勇敢的硬碑:

他成為了英雄!

並在永遠的誤解中被想像:

擁抱戰鬥

拒絕和平


如果他從墓中看到

自己的紀念碑

他會後悔嗎?

如果時間能夠回撥到

1918年11月11日10:59分

他會不會改變心意

和大家一樣

等待11點來到

並在一分鐘之後


靜靜的感受炮聲

神奇消失後的空無

(即使只有一秒鐘的短暫)

最後並回到巴爾帝摩國家銀行

繼續他平凡的辦事員人生?


然而,

也許作為德裔美人的他,

在10:59分時

已經覺得別無選擇:

他必須抓住戰爭結束前的

最後一分鐘

以最無謂的犧牲,

證明自己效忠於一個

懷疑他忠誠的祖國

讓自己心靈硬化成一座紀念碑

不可能再有被一再挖掘的

傷口

於是,在和平來到的前一分鐘

他讓殷切等待和平的敵軍

被迫一槍粉碎祖國的懷疑──

然而他流的血是純紅色的!

沒有夾雜藍和白

如何能證明他效忠的對象?

子彈唯一粉碎的是他的生命


如今,在戰場的荒野中

石碑將他已成齏粉的生命

凝聚成了永恆──

但那並不是他!

他只是個心靈破碎的

平凡年輕人

他渴望的是一種溫柔的黏合

而不是堅硬的永恆

他更不需要這簡潔的碑文:

「向亨利.干捨致敬」

因為,顯然沒有人真正在乎

他的肉身因何碎成了石碑

而他死時,才23歲

●後記:

亨利.干捨(Henry Nicholas John Gunther,生於1895年6月6日,死於1918年11月11日)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最後一位死亡的軍人。他在正式停戰時間1918年11月11日11時的前一分鐘,遭德軍擊斃,並被立碑記念。然而,這位死時才二十三歲的年輕人身亡的真相其實是「藉敵軍火力自殺」(suicide by enemy fire)。他是德裔美國人,在故鄉巴爾帝摩時即常遭歧視。被徵召入伍後,曾因表現獲升上士士官。但來調至歐戰前線後,發現其非人之悲慘景況,而寫信回鄉提醒友人萬勿入伍云云。此信遭軍方截獲,遂將其貶為一等小兵。在前線與德軍進行近兩個月「人肉絞肉機」式的拉鋸戰後,心理深受衝擊,不巧在此時又有流言誣指其「親德」。在11日上午11點前夕,雙方都按兵不動等待終戰時刻來到時,亨利卻突然起身衝鋒,德軍雖然示意他退回陣地,但他卻置之不理並開始射擊,對方只好將之射殺。他身體觸地的剎那,各地炮火聲戛然而止。一戰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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