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丹/我們喊慶弟小達令

我一直等著要看蔣勳先生寫的〈慶弟,一個女射手的懷念〉的完篇(按:2月27-28日《聯副》)。慶弟的丈夫卓鑫淼先生(1911-2006)長我十八歲,見過幾次面,和慶弟(1935-2023)卻不止幾次,幾次中我認為有興味的有一兩次。我決定寫出來。

有一件好笑她自己也知道的事,書店同業,尤其是西書店的同業們,與她面對面時喊她Lucy,因為她是Lucy Book Store的店員(其實是店東),背地裡則喊她「小達令」。為什麼?因為和她一見面,不論她找你或你找她,就算是狹路相逢吧,她總是一面孔微微笑,講話輕盈盈。有段時期,有件事情,我她或她我二人必須面對面打交道,那就是配書,和調頭寸。

上世紀的60到70年代,台灣尚沒有書刊出版品著作權的觀念,也沒有參加世界版權組織,《大英百科全書》在台被盜印是代表的顯例,當時計有十多家西書店,台北便有七、八家,還有個體戶二、三位,專門在《時代周刊》(Time)上找暢銷書,該周刊每期載有「小說」(fiction)「非小說」(non-fiction)的暢銷書目,一旦選定,首向西書小組登記;記得小組領導人物是很有權威的,有小達令的先生卓鑫淼(這名字好記,忘記很難)的東華書店(1965-),淡江書店的邱先生,和東亞書店的某先生;不賣西書的東方書店儲祥老闆告訴我,1949年前,他們三位在上海龍門書店(1930年創立,創辦人嚴幼芝)是同事,幹西書有豐富經驗。

某某西書店或某某人(當然是在西書店幹過的人)看上了某本書,認為有銷路,便向小組登記,先者優先,印製裝訂成冊後,就可以把書分配到各西書店,上架售出。甲出的書,乙在賣,乙賣完了,當然到甲家進書,這有一個行話叫「配書」。甲在台北市就在台北配,如在外埠,就打電話配。好在多數西書店都在台北,甚至就在重慶南路同一條路上,左右鄰居,因為配書頻繁,同業間店員們好像不認識也難。一開始,東華書店沒有參加這個盜印行列,因為東華經營的書刊大半是原版進口的。日子一久,眼見盜版書太好賺了:原版書一本49.5美金,盜版的只要新台幣40元左右,成本以初版千本來說,不過是售價的二分之一。久而久之,老卓(背地裡喊)也被拖下了水,他在重慶南路東方出版社和淡江書店間,玩票似的,在1989年另立門戶,名叫Lucy Book Store,是不是就是新月書店或金橋書店的前身,我記不準了。

我是1965年三十七歲闖入西書店這一行的,年齡尷尬,我的過去成了同業間的話題焦點,我自己當然坦然,因為僱我的老闆和老闆娘對我瞭如指掌。有天老闆跟我說,老胡呀,下次你選一本試一試。我在non-fiction選了本書名叫Small Dams(低壩工程),他訝異,立刻釋然,說,這兩天跟金教授討論這兩周暢銷書時,他也提到這本書。non-fiction的書,反而少人搶。

書一經印裝成冊配發後,同業間反應驚訝,為什麼中央(我服務的書店叫「中央圖書供應社」)會看上這本書?為什麼會在non-fiction裡找書而不在fiction裡找?沒幾天各西書店配發到的三冊書統統賣光了!我老闆老林當然知道原因何在,是金祖年教授在台大工學院的布告欄上貼了這個好消息,同業間卻猜疑到中央一定有了高人;各大學及民間也銷售不少,那幾年石門水庫正在興建中。

各西書店都在搶印暢銷書,集中在萬華地區的各印製裝訂房,連帶賣紙的代銷商,都接受各書店的長、短期支票,無異鼓勵了西書店的盜印風潮,我老闆更是不例外,說得清楚點,中央有時一次選兩三本,開出去的遠期支票也就不止兩三張,再遠的支票也會一張張到期,屆時萬一少了同額現金去軋銀行兌現,怎麼辦?老闆天天為調頭寸而亂方寸。不過,他自有錦囊妙計:兩個調頭寸的方法,一是買賣美鈔,一是找老卓。

買賣美鈔是用當天新台幣支票買美鈔,再賣美鈔換成新台幣現金去軋頭寸,因為當天的台幣支票是次日交換。

找老卓調頭寸,往往金額比較大,通常是老林和老卓前幾天就講好,到期的頭天晚上要我去卓府拿。二老如何講好的?據說,是兩人在下圍棋時談妥的。老卓迷黑白,老林不迷也得迷。那時段,好像老卓和小達令住在台灣大學新生南路後門的對面,溫州街或泰順街的一座日式庭院,空間大,滿堆書。門每次都是小達令開,微笑迎、回首仰脖子喊「是中央胡先生」,上海腔;我回應:「吓儂。」

有次,邀我進屋坐。老卓坐在我對面的藤椅上,小達令奉茶後便退下了。卓我間的幾句答問,我還記得,因為重要、簡單:

胡先生在上海待過?

是,家母住上海。

和林先生什麼關係?

朋友,我們同是軍人,他是陸戰隊,我是軍艦上的。

他好像重要事都讓你來辦,什麼原因?聽說連暢銷書都由你來選。

一兩次啦。

聽說你喊老闆喊老林,喊林太太也是直呼其名的。

對!那是因為我和他太太同在綠島坐過牢。有同學之誼。

那次談話僅此為止。以後再也沒提。倒是以後多少年的沒幾次和他碰到面,都是執朋友之禮,他沒有把我看成同業間的一名店員而已。

他讓小達令送我出門,門未全開她止住了步子,低聲跟我說:「票子到期,如有困難,給阿拉電話,我會壓幾天再軋。」她在園子裡的月影下,更美。

這話,我至今還沒向別人說,我不能助長盜印,不能助長僥倖。

多年前,和小達令見面頻繁的第一次見面,記得是上午九點多,中央剛開門,是那種古老舊式的一片片門板。我們通常關門說上門板,開門叫下門板,在古裝劇裡可以看或聽到。

那天,門板還沒有下完,也就是說,店門尚沒有全開,Lucy的金小姐陪Lucy來拜碼頭,看樣子,二人剛從隔壁的淡江出來,轉身要去聯合,一一介紹一一唱名,一一握手,互相打了招呼。來去匆匆,轉身也匆匆。此後,我們當了Lucy面喊Lucy,背了Lucy面喊小達令。誰第一個喊起來的,不知道。

在西書店我沒幹幾年,去了廣告公司做企畫,那是創意連連、醉意連連的工作。到了1967年3月1日,我終於自己創業至今。

多年後,也可以說多年前,某月某日某下午,我和我以前書店的老闆娘,也是我的綠島女同學在書店街邂逅,很自然地上了武昌街口的馬可孛羅,剛入座,有人向我們雙手緊搖,是小達令,她站在收銀處,笑聲話聲連袂而來,「二位帳記我的了,對不起,我要趕一個約,改天再見。」

沒想到,那天的改天再見,竟成了她和我的最後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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