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維樑/漫長的告別式開始了——記我的書房我的書

▋〈車喧齋〉記創建書齋之喜

我的書房曾經長時間飄著書香,現在書香還在,還飄,卻已愁雲日濃了。

在香港讀書,我直到高中一年級才擁有一張小書桌和一個小書架。大學四年,書桌和書架沒有變大。留學美國七年,書桌和書架隨著我這個研究生六次東搬西遷,第七年才擁有一個大約八平米的小書房。可不要小覷它,兩百多頁的博士論文,就是在這裡的英文打字機敲敲打打完成的。取得學位回香港教書,「堂堂」一個大學堂的教師,有四年多的時間,家裡騰不出幾個平米的空間作為書房。幸好大學堂裡每個教授或講師,都獲分配辦公室,辦公室於我就是書房了。

家裡的書房「創建」於1981年春天,是我在香港中文大學任教的第五年。春天生機勃勃,喜獲書房,像蘇東坡喜寫〈喜雨亭記〉一樣,我口銜菸斗,把樂得六平米書房的大事,寫成〈車喧齋〉一文。文章頗獲好評,後來袁勇麟教授在他的一本論現代散文專著裡,引了此文一大段,點讚道:「描寫書房的散文名篇〈車喧齋〉,我們就可以充分感受到其中的語言藝術魅力。」六平米書房之後,我的書房面積有所擴充,那是數年後搬到大學宿舍居住的時候。

書刊不斷增加,是一個大學文科教師面對的常態。宿舍的書齋,和校園裡的辦公室,書刊、文稿、檔數量增加的景觀,由從前亞熱帶的茂林修竹,提升至熱帶雨林的密密叢叢。香港之後,在台灣和澳門的大學繼續當教授。每一次搬遷,說是纖體也好,瘦身也好,我和心愛的、同在過無數晨昏的書刊,我的「文物」,必定遭受生離死別之苦。

教授的辦公室和家裡的書房,我「左擁右抱」;不過,2016年元旦起,我從專職的教學或研究崗位退下來,這樣,教授辦公室「致仕」了,只剩下書房了。我的書房不止一個,我繼續另一種的「左擁右抱」:一個在香港,另一個在鄰城深圳。香港的一個我稱之為「書倉」,2000年底建立;深圳的一個,同年建立。因為深圳家居搬遷,書房隨之擴大,至2009年而成為「書廳」。香港的書倉面積約六十平方公尺,我稱之為「大房」;深圳的書廳面積約三十平方公尺,我稱之為「二房」。

▋大房和二房都「好客」

大房和二房都非常「好客」,對形形式式的書籍學報雜誌報紙文稿書信等,備受書房主人的敬惜字紙、敬惜書冊的「博愛」精神感染,來者都歡迎;於是漸漸地一個個的書架超載了,書刊等文字之物逼得立地成堆;然後是堆積如山,如同愚公矢志移動的大山。1960年代的台灣經濟尚未起飛,但學者作家文情勃發,出版業興旺;時任大學講師的余光中,書齋裡各式書刊因為與日俱增而鬧起書災來,而有1963年發表的〈書齋‧書災〉一文。書海浩瀚,在太平洋彼岸且深入北美洲大陸的周策縱,同為書海所苦。他在陌地生(Madison)的威斯康辛大學教書,遊子他鄉,很有「離散」情懷(所謂diaspora),把居所命名為「棄園」,但他不棄書。獨立大屋的房房廳廳都擺滿書、堆滿書,書患蔓延到廚房。周公的弟子王潤華,目睹「災情」,說老師慘被書踢出了廚房。

不論在香港的大房或在深圳的二房,我幸好還保有席位,在二房更保有一張大書桌和一張電腦桌,活動空間尚稱裕如。可是,新的書刊從香港台北廣州汕頭長沙杭州上海武漢成都濟南北京呼和浩特等等大江南北以滾滾長江的態勢洶湧而來,光是長江邊武漢市的古遠清,數十年的饋贈就有數十本。我又不是夏禹,該如何治水洩洪呢?治理之道就是清理。我嘗試整理分類,分開保留與等待拋棄的書——其實,我哪忍心拋棄呢?但我一整書立刻變成看書,變成自由聯想,變成對書的意識流。整理復整理,看書復看書,大堆雜誌旁有一包信件和賀卡,一看,夏志清先生有一張聖誕卡在其中。蘇州大學的季進教授在編寫夏公年譜,近來向我索取相關資料,這張卡片正是所需。

那一天在香港的大房「治水」沒有點滴的成績,累了,只拿走了夏卡,還有幾本書,背著雙肩包,就打道返回深圳。已獲尊稱為黃老黃公黃翁了,我如今「返老還童」,成為書僮。七老八十的書僮,三十多度高溫烈日下,在兩房之間賣力氣,深港兩地之間來回要走一萬二千三百步。

不止一次,我背著書包想起基督教《聖經》說的「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真想只做受人尊敬呵護的書翁,不想再當烈日下「擔重擔」的書僮。另一個聲音卻說:「黃維樑啊黃維樑,有一天你連三步兩步一步都走不了,你該知道現在背著書包一日走12345步的小兒郎,是多麼幸福!你是書翁同時也是書僮。」走著走著,耳邊有聲音,腦海有幻象:有一次我在兩房間跋涉的路上,背著書包過馬路,一部馬達驅動的大機器朝我駛來,發生了類似鐵達尼號與冰山邂逅的事件;景象是書籍如花散落,《文心》、錢鍾書、夏志清、余光中書在地,成為一宗十分文雅的花邊新聞。

▋「送書是給人添負擔」

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生也有涯,無涯惟智」,晚於劉勰的德國文豪歌德筆下的浮士德,和早於劉勰的莊子,都這樣浩嘆過。浮士德有幾多藏書?大房裡堆著《漢語大詞典》縮印本上中下三大卷共八千頁重量沒十公斤也有八公斤,是我的眾多藏書之一。詩劇《浮士德》有記述這位大學者的藏書數量嗎?於是,我的整書又一次變成找書、讀書。沒有找到答案。我只能根據歷史辯證法,「唯心」地認為德國雖然北有北海和波羅的海,國內有海德堡,兩百年前的浮士德和他的創造者歌德,不管如何「文之為德也大矣」,此二德擁有的書海,沒有二十一世紀區區黃維樑的書海大。

我一生在學苑和文壇,結交文士。兩岸的同行出書難,出書也容易。大陸學者的人文科研項目,所獲經費包括出版科研成果,於是一本本一套套的論著出版了,出書之後是贈書。有「順豐」,五湖四海順風快遞,大江南北文士的書齋豐收。

今年夏天一位著名學者一口氣推出五本書,我認識他數十年,他想送書給我,卻先來這樣一封電郵:「尊敬的朋友:最近XX大學出版社出了《XXXXX》……你一直支持我的書生『事業』,對此我從不敢忘。如果你願意接受我的淺薄芹獻,請回信給我你的快件投遞方式。這個時代,送書給人,實際上是強人所難,給人添負擔。我很明白這點,所以你選擇不回信,我也非常理解。送上我的謝意才是目的。」

唉,「這個時代,送書給人,實際上是強人所難,給人添負擔」!此語必將成為令人憂傷的傳誦佳句。我素來敬重這位卓然成家的學者,他的書自然很有價值,很可觀,很能令我獲益;既然如此,即使書齋已鬧書災,我怎能拒絕接受,讓他難過?我馬上回郵恭喜出書和感謝贈書,並表示收到後一定會擁抱之、拜讀之。八天後我收到厚贈,放下手邊緩急各項文務,讀將起來,用評點方式,抒發對若干篇章讀後的感想,衷心表示恭喜和欽佩。

成套的文集,大房和二房,都有堆疊,它們都是無盡功力心血時間凝鑄的結晶。如果要清理,我該向誰下手?清理又能夠徹底嗎?長沙的李元洛,一次又一次把書「批量」送給他的高足,但「野火燒不盡」,過不多久書齋的書災如故。台北的陳若曦「一鋪清袋」(香港人詞彙,一次過清掉之意),把一包包一袋袋一架架的書清掉了,送出去了,但群書眾刊先後又盈齋了,書患於是再度降臨(恕我用了葉慈的名詩題目「The Second Coming」)。成都一位教授費心費力和美國一同行做了長篇訪談錄,納入訪談錄的學刊印出來了。聽到出版消息,這位美國教授告訴成都的同行,學刊不用寄贈,有電子檔就行了。這位老美的書架一定已經超載。書齋書災,「東海西海,境況攸同」。

▋「莫好修之害也」

溫庭筠的「小山重疊金明滅,鬢雲欲度香腮雪」,在我的書齋成為「小山重疊書明滅,一卷欲取汗水滴」;小山,上面說過,是地板上一個個的如山書堆。書齋要纖體要秀身要減肥,但從何纖起秀起減起?你看,大房裡有台北朋友贈送的重印《現代文學》精裝二十大冊,二房裡有香港文友暮年編修的全集式文集一套又一套;中西的古今文學經典之外,大房二房裡都收藏著數十年來的文學期刊或叢刊,香港的,台灣的,大陸的,澳門的,兩岸四地兼收並蓄,我該如何清理?

這些期刊,某本某期,登載了黃維樑的文章,雖然不能說像李賀寫詩一樣是嘔心瀝血之作,畢竟都是盡心盡力之篇。非「自珍」的,也盡多各地作者可讀可賞有用有益的文字。黛玉不忍心看落花飄散塵汙,而葬花,而有〈葬花詞〉;寶玉悲痛晴雯受屈病亡而有〈芙蓉女兒誄〉;有朝一日,大房二房的書書刊刊要離我而去,我應不應該給它們來個告別式?這些書刊長我知識,給我閱讀的樂趣,提供我教學、研究所需的資料;書刊給我智慧,解我寂寥,是清風是明月,是龍井茶是茅台酒,是冰淇淋是東坡肉,是我這書僮書癡書迷書奴(吾友潘子有雋篇名為〈書奴搬家記〉)的長年累積,很多跟我相見相親了數十年,成為吾之寶吾之愛。它們說去就去,我毫不依依眷戀?請問楊柳在哪裡,我要折柳為別。

我家住在深圳福田區桂花路的「華府」,書廳的一長排書架,是當年文君精心挑選定製的,木質堅實色調典雅,有點華貴氣象。建廳元年起兩三年間,書架上擺放整齊疏密有致,書刊如莊園豪宅的住民,舒適,大氣派。曾幾何時,第宅多了住民,都是良民呀,但是多了,漸漸地就不貴了,好像是難民了。長排書架固然「客滿」,長排書架的背面則淪落成一個個小「劏房」(香港詞彙,意為極狹小的居住空間),堆疊雜遝狼藉。何昔日之豪齋兮,今值為此「劏房」也?豈其有他故兮,莫好修之害也。必須修剪!必須清理!

▋有誰來收容「難民」

近年我發出消息,探詢香港、深圳一些圖書館有無收容「難民」之意;探詢時不忘委婉地曉之以利:我這些文學期刊大都沒有網上版的,而且刊物「老」了,可能變為「寶」了,成為骨董了,值錢!我誠懇陳情,基本上沒有回音。

書寫出來,印出來,銷出去,有人買了,有齋和館藏了,書不朽了——「蓋文章……不朽之盛事」。只有老朽將患老人癡呆症或已患者,才會這樣想。凡是印製出來的書,都只能被閱讀被收藏若干歲若干月若干日,最後絕大部分都難逃被切碎搗爛成再造紙的好運,或者被焚毀燒掉的噩運。如果沒有這樣的劫數,就好像凡人都不死一樣,請問數千數萬年來,面積是木星一千三百分之一的小行星地球,不早就有人滿的大患嗎?不死,都住到地底兩萬里的深淵?每一次想到這裡,我就彷彿徹悟了。我變成莊子,絕聖棄智,順其自然,深明吾之大患在吾有書之理。我一切放下,變成佛家:色即是空,書即是空。耳邊響起《聖經‧傳道書》的聲音:「著書多,沒有窮盡;讀書多,身體疲倦。」結論是書非善類,君子不應遠庖廚而應遠書。

我行將分批整理,分批與書與刊告別,最後與所有剩下來的告別,那就是我告別人間的時候。不過,我曾經把心一橫,想到讓書災繼續鬧下去,鬧到完全不可收拾,不可整理,不可清理,不可理喻,到了某一天,我同時與書告別,與人間告別。青埂峰旁邊的人和書,自此消失無蹤,一片白茫茫真乾淨。

▋漫長的告別式開始了

大房二房的書災中,常常遍尋一本書、一冊雜誌、一份文件,都不獲。熱帶雨林的亂叢中,誰能一眼就看到要找的附生蘭?整理清理然後告別,雖然黯然銷魂,但勢在必行。其實我已反用了「開源節流」法的一半,即「節源」。近月我用了忍情,到期的雜誌不續訂,更致函某些期刊,又感謝又抱歉地發出不情之請:請停止寄贈。我自己知道,這是莎翁筆下丹麥王子「To be or not to be 」了十次百次,然後才做的決定。如同賈寶玉無限傷感於大觀園眾香國的離散荒蕪,無論如何,在一片書香和愁雲裡,我與書的漫長告別式已經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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