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青vs.許赫/有詩高處廟堂之上 有詩在市井裡(下)

許赫。(圖/許赫提供)
許赫。(圖/許赫提供)

●許赫:

有詩高處廟堂之上,有詩在市井裡。這年頭在廟堂之上的詩多,在雲層的更多,但在市井的少。小詩與短詩,有極好的,不容易寫,可是也有本來就沒有想要好的,他們野人獻曝,博君一笑,像是街邊幾個人湊在一起說的隱密八卦,只為了在某天下午讓幾個人感覺開心。現在市井的詩很少人寫,不妨算我一個。

●李長青:

除了廟堂之上的,你說「在雲層的更多」,我不禁笑了。「市井的詩很少人寫,不妨算我一個。」這句話讓人感佩。我覺得這也已是你的詩風,值得肯定。

肚腩

就是一種「中年的覺悟」

有人說,當確知何謂生活的重量時,就是長大了;也有人玩笑道,當你越來越覺得飯後不散步不行,而開始會在住家附近或公園走路時,就是中年了,因為肚腩就是一種「中年的覺悟」。我自己有個體會,中年後開車常願意捨棄正常路線或近路,而選擇稍遠但風景相對怡人或路況較佳的路線,從容些,悠緩些,不再追求分秒必爭。此外,人至中年,我越來越喜歡提早出門,享受途中情景流轉的餘裕,豐饒時光的厚度。

我覺得當第一個至親(通常是父母)離開人世,即是中年。如果父母早逝,雖然中年於你還頗有距離,但心理上/環境裡的早熟與敏感卻能讓人瞬間長大。說到瞬間長大,我想起劇集《以家人之名》中凌霄、賀子秋、李尖尖三兄妹的某次談話:「我聽說,人本身就是瞬間長大的。十八歲生日那天,法律上承認你成年,但那不是真正的長大。真正意義上的長大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情,別人都不知道,只有你知道的一瞬間,當你的內心改變了,你感受到了生活的重量,你也就一個人悄悄長大了。」前陣子讀到蔣亞妮一篇散文,寫道:「我曾經在更年輕時,發現一個時間的分野,權當成自己內心看世界的無聊把戲,當一個人開始得面臨父母的老病與死亡時,那個瞬間就是中年。」於我心有戚戚焉。

自從我父親走後,我對人世生出了比以前更大的困惑,或曰失落;較之從前,益發生滿出更為強烈的虛空/虛無感,時間原來不是連續的,而是支離破碎。這幾年,幾位比較親密的長輩,高雄的阿媽、住澄清湖附近的四舅相繼離世,也讓我對哀樂中年這幾個字,體會益深。我覺得與父親的緣分,就是這一世他養育我以愛與關心,看著我長大,我含淚陪伴他的晚年,而後與他離別,以不捨與深深的追念。

我在父親身上看見生命的過程。我父親年輕時是那種有胸肌也有腹肌且懂得鍛鍊自己的人,身高一百八,當兵服兩年憲兵役,退伍後每日起床還會在床邊伏地挺身,體力甚好;入老後變得越來越瘦,體重一直掉,每次想到仍覺得無法接受,曾經美好精實的肉體,康健有神的眼瞳哪裡去了?我四舅體格精壯結實更勝我父,還曾服役三年海軍陸戰隊,也與晚年落差甚大。我曾經熟悉並熱愛他們的神采春風,也在陪伴的階段目睹了肉身的凋零孱弱。有一段很長的時間我內心其實充滿了驚懼與惶愧,不忍與悲嘆,抗拒與消極。

2019年2月,我專程去慈明寺聽李嗣涔教授演講,現場的題目是「科學的靈界」,海報則寫「靈界的科學」,意思無礙。那場演講裡的一些關鍵字殷實鏗鏘,震懾彈響,被我慎重的抄寫在筆記本:暗質,量子力學,複數時空,虛數,虛空充滿意識,意識,大霹靂,一三六億年,虛數時空,太極是立體的,太極裡還有太極,虛空,時空,通道,時空長相左右,哥白尼,愛因斯坦,相對論,光速,超光速,螞蟻,八度,遠距治病,網址,獸醫,通關密語,小朋友,念力,藥罐,科學百分之四,暗質百分之九十六,手指識字,佛,菩薩,藥師佛,信息場,風火輪,李哪吒,外星人,外星生命,雙重黑洞,就是太極。

當日我寫下的感想是:時間的祕密,就是生命的奧義。我想到生命的脆弱,簡單,質純,或曰:渺小。再渺小的生命也需要出口,而生命本身時常就是出口。我平時習慣性的總會觀察牆壁上的窗。各種牆壁上的,各種窗。壁面是一種存在,壁裡壁外同時存有,或者共有,窗卻能與此同時(也同處)切割出一方視覺的暫存/寄存/寄託,予人一款共時感。與牆壁的固著堅實不同,窗允許穿透,允許流動,允許裡外之間的串接與謀合,保留了一種出/入口的可能。

與牆壁的固著堅實不同,窗允許穿透,允許流動,允許裡外之間的串接與謀合。 (圖/李長青提供)

●許赫:

我這兩年有跑步習慣,跑步讓人有獨處差近的時間,而且讓身體比較好。跑步這件事是插進生活裡面的事情,要維持下去很需要紀律跟決心,這麼費勁,是因為生活總是充滿變數,身不由己,有時候忙碌起來,回到家都已經是深夜,沒有力氣出門跑步。後來我買了跑步機,夜間在家裡跑了大半年,但是從去年開始,兒子要考高中,家裡十二點以後宵禁,不能有聲響,以免影響孩子讀書,如此跑步的維持更加困難,更加需要決心。跑步這件事像其他的事情一樣,身不由己,什麼事情都很難做到。有了年紀之後,就能深刻感覺到當一個社會上定義的正常人,有多麼的疲於奔命。一個正常人需要一個不讓人感覺奇怪的工作,不工作的時候要把時間留給家人,偶爾有社交活動但不能過分,逢年過節準備禮物,與親人正常交往,若這所有的事情都要面面俱到,會發現整天的時間會被切得粉碎,根本找不出完整一點的時間來跑步(或者想做的其他事)。如此想來,朋友間流行十五分鐘的冥想已經好幾年,讓人感到可怕的是,當代生活是不是連擠出十五分鐘發呆,都已經很困難了。年紀滿奇怪的,以前要做什麼都無所謂,但這幾年會在意,身邊的人跟我說,你這樣很怪,你這樣會被親戚說你是怪人等等的批評,越是如此,越覺得生活的不容易。

長青提到了靈界這個議題,我這幾年確實因為尋找靜心的辦法,去上了課,也做了禪修。可惜我既無慧根也無共鳴的體質,所以總是不得要領,通常都是直接睡著。有很長時間我認為總是睡著是我探索靈性世界不得要領的具體表現,後來朋友發現我睡著都會作夢,他們認為作夢可能是我靈性探索的恩賜,別人想作夢都難。目前還不知道作夢怎麼跟靈性連在一起,但是轉念來想,原來覺得是最不得要領的事,只是我太習以為常,不知道正視。我作的夢千奇百怪,但是恐怖的夢很少,反而大多時候在夢裡工作,上課、教書、營隊、導覽、輔導、開車接送等等,最常夢見的是開著車或者坐車,要前往一個地方,在夢裡知道去做什麼,腦子裡盤算著到了要做哪些事,真是歹命人,連作夢都在工作。

李長青。 (圖/李長青提供)

詩人的社會行為

●李長青:

獨處非常重要,每個人都需要。對寫作者尤其必須。開車與散步,是我寫作以外最常獨處的時光。我很享受「鐵包人」的移動過程,算是喜歡自由駕車的人,尤其高速公路──有滿滿的荒涼感,同時又有豪華的現代性;開車無論近程遠途都可以與外界有所隔絕,卻又能清楚看到周遭景物,豈不妙哉。開車聽音樂就更自療/自撩了,世界變得莫名寬廣起來,整個無窮開闊舒蕩,充滿了夢幻念想與無邊無際的情緒/意趣,偉哉,這種狀態像極了陳義芝所說,古人評價阮籍的詩,「反覆凌亂,興寄無端」;似無來由,實也無蹤,只因「人的感慨原是沒有條理的,夢幻更是沒有頭緒的」。這樣的獨處,沉浸,自得。心之得,詩之得。

散步時我則喜歡安靜,聆聽自然音,瞧瞧街景看看人,走走停停晃晃腦;佇足拍照時,常想起卞之琳的名詩〈斷章〉。

此外,我也喜歡獨自為濾掛咖啡緩緩注入熱水時的靜謐片刻,彷彿一種天人合一的感應/錯覺。有時候其實並沒有那麼想喝咖啡,只是單純想藉由這個動作,靜定自己。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玄小妙微,漸層的儀式感,和著空氣中雲霧般的芳氣肆意/四溢,也是一款時光的嘉勉/加冕。

●許赫:

寫詩,總是一個人的事,我們也沒聽說過,哪個詩人團體,詩都是一邊聊天一邊共同完成的。近來在國際書展做了一場短講,主題是一個詩人的社會行為。寫詩,追求詩藝的精進,磨礪詩的靈性,以上但不只是這些,都是一個詩人在文學面的行為。但是一個詩人不僅有一個文學身分,也有一個社會身分,這個社會身分是由社會定義來的,這個社會怎麼期待一個詩人,讀者怎麼期待一個詩人,詩人們怎麼期待一個詩人,這些不同目光與期待的交錯疊加,複合出一個當代詩人的形象。也許詩人一直關注在文學領域,沒有花太多時間面對社會領域這個詩人身分。非常有趣的,是從幾個跟詩有關的網路炎上事件中可以觀察到,每個人心裡面其實都有詩的想像,詩該是什麼模樣,詩該起怎樣的作用,詩人該是什麼形象,在滿坑滿谷批評的留言裡面,交錯著各種想像。走出詩人文學行為的世界,觀看詩人的社會行為,可以觀察一個詩人,自己想要活成什麼樣子,其他人期待詩人活成什麼樣子。有一群人很有趣,他們不讀詩,或者說幾十年沒有讀詩了,但是他們心中還是有詩的想像,而且是期待又尊崇的。曾經參加過幾個不同型態的新詩創作工作坊,有社區營造的,有心靈成長的,有藝術療癒的,有諮商治療的等等,每一個好久沒讀詩又被詩吸引的人,都很期待自己寫出一首詩,在分享的時候眼睛都放出光采,當工作坊講師以心理學、靈性的角度談他的詩,鐵口直斷他心裡深藏的不宣之祕,他的臉上更洋溢著揭開長年困擾自己情緒問題的滿足感。從社會行為來觀看當代的詩,讀者的行為可能不再是自己默默讀一首詩,讀一本詩集,在心裡沉澱各自的體會,讀者跟詩的關係可能改變了,他們想要詩跟自己有緊密的關係,想要自己擁有一首詩。

相對於詩人獨處的一面,詩人追求詩的價值文學面,從必須與人產生關係的社會行為來看待詩的世界,可以觀察到許多不同於詩藝追求的各種面向。這是一個值得被開發的領域,我覺得非常有趣也值得開拓。

今天是我餘生最年輕的一天

●李長青:

我倒是遇過對文學(或詩)冷感的人,他們無感,也無好奇或興致。這也很正常。就像我自己對電磁學與化學也是如此。許多天生與個性的文化差異,讓這個世界更顯豐繁有趣。我身邊有些很愛聊金融的朋友,也有理工背景的同學,每回跟他們聊天我都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兩個聞:孤陋寡聞、增廣見聞。

在網路上看到一句話:「今天是我餘生最年輕的一天。」確實發人深省,怎能虛擲歲月,怎能不珍惜青春。與你對談這段期間,我也忍不住告別好詩,特錄於此,也算是發表了:「你太極端了/經常被利用/也經常被浪費」(題目:時間)。

●許赫:

寫詩,有時候會感覺到一種才華中心主義,有才華的詩人寫出無數好詩,那寫不出好詩的人,會不會是沒有才華呢?撇開作品的品質不談,寫一首詩本身,其實有無窮的趣味與滿足感。有沒有一種方法,讓人雖然沒有才華,也能得到寫詩的滿足感呢?會不會,真的有很多辦法啊!會不會,大家現在腦子裡其實就想到很多辦法?想到了,要跟親朋好友們分享哦。而我也有自己的辦法,所以我寫詩都很開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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