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言/漂流的時刻變成相聚的時刻
推薦書:蔡易澄《福島漂流記》(春山出版)
《福島漂流記》映現出近年台文「研究+創作」二合一的書寫趨勢:藉由研究者的目光,將歷史材料拆解重組,編織出此刻的「台灣文學」。所謂材料,可謂廣義的「文」;讀者幾乎能夠在本書後記,尋獲每一則故事背後的隱藏文脈。這些「文」的種類和涉入方式各有不同,或擬仿西人遊記,或取材新聞檔案、電影論文,乃至於援用雜誌專欄等。而〈第一份任務〉、〈想我移民村的兄弟們〉諸篇,更在題目上直接致意台灣小說經典。藉由文本的錯位共構,打造出一座小徑分岔的迷宮。〈陸續漂流〉一篇,甚至將這本小說(這座迷宮?)再次「後設」;藉由四分五裂的台灣國土,昭示出沒有方向與終程的「漂流學」。我們不免想像,作者就像〈迷宮的模樣〉中的男孩,「已經懶得繼續尋找出口」,「只想迷失於其中」。
不過,正如前述小說所云:迷宮的本質在於解謎,要走入迷宮核心必須找到方法。作為小說家的第一本書,更吸引我注意的,當是潛藏在層層疊疊的文獻之間,作者的自我聲音。我甚至會說:《福島漂流記》就是一部關於「聲音」的小說。〈夜流〉一篇,不只題目取自龍瑛宗,諸多情節元素亦承襲龍氏〈斷雲〉、〈植有木瓜樹的小鎮〉等篇。蔡易澄翻轉男性敘事,改從女牙醫兵藤晴子的視角出發。晴子入住小鎮,夜晚便開始流動,催促著她尋覓「不存在的聲音」。她向口吃的劉君,學習火焰和星星的廣東話發音,也學習到那幽微竄轉的「本意」。小說最後,晴子聽懂了夜流,那「聲音」對她娓娓道來,故事外邊的故事。晴子終於明白,劉君「有過很多名字」:杜南遠、陳有三……而這些名字,皆來自龍瑛宗的小說主角。此一設定,簡直突破(或擴大)了小說的邊際,允許不同次元的虛構,加入「漂流」。
小說中對於聲音的關注無所不在,尤其顯明於語言所牽涉的族群和階級問題。那自然讓人聯想起,霍米.巴巴(Homi K. Bhabha)著名的「學舌」(mimicry)論說。在《福島漂流記》中,敘事者揣摩著殖民者的聲音,思考「口音純正」和「不道地的口音」問題,並多次描繪人們牙牙學語,乃至於口吃、失聲、沉默的樣態。除了「學舌」論述,巴巴在「播撒民族」的討論中,更進一步探討外地/本地人語言邊際和轉譯之問題;他強調「民族由敘事構成」,並指明「漂泊的時刻又變成相聚的時刻」。本書中,漂流者來自英國,日本,美國,蘇聯與烏克蘭……甚至,某篇主角竟來自幽冥。小說的漂流,帶來了那些消失的與未然的,讓他們在借來的時間中重逢;我想起蔡易澄在〈夜流〉中寫道:「他們在好多個故事裡面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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