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鈞毅/脆化的菲林
推薦書:陳寧《枝繁葉茂》(遠流出版)
這本小說的行文有種古質感。長句甚少,由短句組構對事物與光景的即時攝影,將動態與心境以最快的方式擷取下來,因為要說的時間跨度太大,而人們的心智能在一瞬之間留下的記憶太少。這樣的寫法像上一個世紀後半華文小說的部分復古,或者說,這是一種底片機獨有的顆粒感。
《枝繁葉茂》雖說是香港九十年代後的光景,但配合這樣的風格,那儼然是隔世一般,只剩下夢的殘影的記憶。這是一本關於香港一個世代的生命史,書寫橫跨過青年們的意氣風發、掙扎與猶豫、失敗與蒼涼,逐步世故的中年,家庭與理念,以及最殘酷卻無法轉頭不看的──政治。時代不停向前,而香港的生活,九七前年老的移民了,年輕的騰進了社會中的空缺;九七後北上風潮,錢來得快,但理念參雜了益發複雜且難以自主的諸多因素,不再單純;而南下的移居,資源的競奪不只是物質層面的,精神層面上的亦是──文化、藝術、音樂種種,「他者」的聲音漸漸地躍進了耳裡。
但意識到這些又如何呢?生活依然繼續,「一覺醒來,五十年倒數計時啟動,二○四六為限。」該求學的求學,該生病的生病,該愁悶的依然愁悶。《枝繁葉茂》文氣的顆粒感,在短句與不吝惜描述的地理空間之中,磨擦出一股逐漸朽壞的氣味──這裡說的朽壞,並不含帶任何貶抑,而是自然現象的客觀描述,年歲漸增的自然過程:「但是原來,人老了會變得迂腐。」中年的感悟總是突然而來,而這最難受的,還是讓人連感悟都沒有太多時間體會,便要馬上面對屬於眼下的諸多難題:健康、經濟、家庭。這座城市與世上絕大多數人一樣,總要面對這些生命課題,然而,這裡的人與其他地方稍稍不同的是,「移動」成為了解決問題的普遍選項。九七年走了幾波,現在又到了移動的時刻。小說裡描述的這一個世代彷彿前一個世代的重複,只不過「那時五十萬人已不得了,誰知現在二百萬也無用」。
什麼都變了,卻又有一些東西以不變的姿態留了下來,那便是屬於香港的煩惱──至此,我們應當再回過頭揣測《枝繁葉茂》這本書名的意思。在一般的語境下,類似的詞組往往用來描述生命力之旺盛、茁壯,家族的興盛。但在這本小說裡,這個詞卻以一種反義的姿態出現:無論離去或留下,實際上的根不在此,精神上的將會留存;而成長出的枝葉,或許是一種深痛的期許。
如果,真的能夠茁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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