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紀/海的紀念冊(下)

海的紀念冊(下)。(圖/徐至宏)
海的紀念冊(下)。(圖/徐至宏)

4.

薌男常在午休時間,吃完便當後,到學校的圖書館去看報,也因此常代表班上參加學校的時事測驗。一九六四年十月二十四日是星期六,當天只上半天課,同學利用午後時間在運動場活動或參加社團。

他在翻閱《中央日報》的時候,在三版看到一則小小,但奇怪的新聞:

「台灣警備總部在昨晚發布的簡短消息中說,彭明敏、謝聰敏、魏廷朝於上月在台北從事破壞行動時,當場被捕……在備戰狀態之下,涉及叛亂顛覆罪名者。一律依軍法審判。」

他翻了其他報紙,《徵信新聞報》、《聯合報》也刊了一樣的新聞,再翻了China Post這份英文《中國郵報》,也有報導。其實,事情發生已一個多月了。

彭明敏不是被表揚為台灣十大傑出青年的年輕學者嗎?在台灣大學政治系擔任教授兼系主任的他,也是中華民國駐聯合國代表團顧問。怎麼會這樣?

學校老師還特別以學長介紹過彭明敏,他是戰前日本時代高雄中學校學生,後來去京都念第三高校,就讀東京帝國大學政治系,戰後續在台灣大學政治系畢業,並留學加拿大麥基爾大學取得碩士學位,在法國巴黎大學得到博士學位的國際法學者。

注意時事新聞的李薌男把疑問放在心上,體育課時,他問了老師,才知道彭明敏父親彭清靠是醫生,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擔任高雄市議會的議長,還曾因參與談判被扣押在壽山的要塞司令部。體育老師還告訴他,不要知道太多,避免麻煩。

看著校園圍牆,大大的「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和「反攻大陸」、「解救同胞」,李薌男的腦海印記一些大人提醒不要談政治,「有耳無嘴」,「好好讀書」的提醒。

李薌男都會在每個月最後一周的星期天,依信上之約,搭火車去東港和梨佳約會,小小的年紀,兩人像男女朋友,見面時都有一種歡喜。從一前一後,到並肩行走,到兩人牽著手走著,感覺心頭有一份說不出來的甜蜜。

父母不知道他交了女朋友,同學也不知道他有女朋友。也許是因為小時候都離開家,住在外面,薌男比較獨立,相對也孤獨。他喜歡和女朋友談心,認識梨佳以後,也牽掛著這份戀情。

與梨佳約會,兩人一定到海邊看海。他喜歡海的遼闊,看著海浪一波又一波來來去去,永不止歇,會感覺到某種生命律則,或自然律則。但梨佳的感覺是不安定,不可捉摸的人生歷程。有一回,她透露自己母親是父親另娶的女人,沒有生育的大媽也很疼她,但她總覺得自己的父親有一種罪責,也讓自己的求學生活無法平靜下來。

梨佳隨父母親住,在高雄讀了初中,升學時沒有考上理想的高中,選擇就讀在東港的一所護理學校。在潮州,原有一個家,大媽歡迎他住下來通學,父親也可以常住一起。但她執意住校,放假日也不常回去。她知道自己的家庭狀況後變得孤獨,不想住在家裡,休假日也常留在學校。

薌男和梨佳的約會是兩人談心的時間,交談的話語彷彿寫在海面,在來而復去的一波一波浪花上,也記錄了聲音。但是,寫在海面、浪花的字句和聲音只存留在腦海或心版,閉上眼睛才能依稀看到或聽見。

5.

隨著課業的加重、大學聯考的壓力,薌男的父親提醒他要收心,假日不要再趴趴走。薌男告訴梨佳不再每月來東港看她,她沒有表示什麼,只是沉默著。

兩人在一起的時候,不曾這樣安靜。海,意外的平靜,遠處一艘貨輪正緩慢由南向北航行,整齊排列的貨櫃就像巨大的倉庫,塗抹著各種顏彩,在午後的陽光下彷彿靜止卻移動著。

船有在移動嗎?

薌男故意問看著前方的梨佳,但她沒有回應。

他隨手撿拾一片黑色小石片,揮手漂向前方,但還沒有接近海水就掉在沙灘。

兩人就這樣靜默了一段時間。

梨佳站起來,薌男也站起來。兩人轉身背向海,一前一後漫步著。

走到防風林時,梨佳停下腳步,轉身伸手環抱薌男,並吻了他,薌男的心跳加速,並緊緊回抱梨佳。

隨後,兩人走回鎮上,梨佳送薌男到火車站。火車進站後,薌男上車。火車離站時,他看著站在剪票口向他揮手的梨佳。

梨佳的影子在薌男的眼中一直沒有消失,他望著車窗外向後消失的風景,連綿不斷的白甘蔗園織成有糖味的風景,看到運白甘蔗到糖廠的小火車穿越著甘蔗園。她看到梨佳在風景中行走的身影,一直到鎮州站才消失。

換乘高屏縣火車的薌男依然看著車窗外的風景,那是他熟悉的田園,交織在車站聚落的屋舍和車站與車站距離的鄉野之間,有溪流穿越,有橋梁橫跨,道路上穿行的車輛與奔馳的火車併行或反向移動。道路延伸自己的方向,連結出發與到達。

過了屏東站不久,行經高屏溪鐵橋,薌男往水流的方向看去,遠方出海的地方就是東港海域,跨河與林園海域,一起形成河口。從東港到屏東,由南向北;屏東到高雄,由西到東,形成L形關係,才能從鐵橋往西方向,望向東港海域。在遠遠的前方,其實眼睛是看不見的。但是,薌男彷彿看見他和梨佳在東港海邊眺望的風景,彷彿看到兩人在防風林外的沙灘上,一起看著海的身影。

火車穿越高屏溪就是高雄縣境。回到自己的住家,薌男告訴家人,他愛睏想休息,晚餐不要叫醒他,沉沉地睡了。

梨佳的影子和海浪一起出現,來而復去。薌男在睡夢中,奔向交織梨佳影子的海浪,影子時而模糊時而明晰,薌男跑著跑著,彷彿接近了,卻又遠離。

累了,薌男仰浮在漂盪的海面,隨著海浪漂移,晴朗的天空,異常刺眼。他試著看天上飄移的白雲,但睜不開眼睛,感覺自己正被漂流,距離海岸愈來愈遠,彷彿被遺棄了。

6.

薌男和梨佳失去聯絡是在他升上高三前的暑假,梨佳寄來一封信,說兩人不要再相見了。

因為兩人交往,情緒起伏,影響了課業,薌男受到父親的責備,加上梨佳信裡提議分手。薌男決定高三要好好為升學衝刺,考上理想大學自己喜歡的科系成為約束他的理由,已答應父親會好好準備聯考的他,假日不再去東港和梨佳看海,從高雄到東港,經由屏東線在鎮安站轉支線到東港的旅程也結束了。

常在學校圖書館看書的薌男,迷上赫曼.赫塞的書,他翻閱《流浪者之歌》看悉達多王子的故事。有一回還在一本雜誌讀到赫曼.赫塞的一首詩〈書〉,行句中「書並不會帶給你幸福/但會帶你發現心裡的光」讓他迷住了。喜歡詩,是這樣開始的。

圖書館讓薌男的心安定下來。一座一座書架鎮定地陳列著各式各樣的書,書架和書架的走道安安靜靜,即使同學相遇而過也是沉默不語。海不一樣,海浪一波又一波來而復去,去而復來,看似安靜時也有某種聲音,彷彿在訴說它生命的氣息,而當天候變化掀起濤天巨浪,狂暴的氣勢讓人懼怕。

不再與梨佳在東港海邊看海,薌男的假日大多也在家裡。他是安靜的人,喜歡看書。學校體育課常和同學踢足球,學校的運動場廣闊,即使放學後,也有一大堆同學在踢足球、玩籃球、網球或排球。足球門交織夕陽西下的風景還曾經在他的黃昏記憶裡,以一首名為〈黃昏〉的詩,留下「太陽就掉在足球門那邊,而且/被守門員給踢到球場邊際的休息處」的行句。

沉溺於書海,但薌男不是滿足於教科書的人,他更耽讀課外書。他也不馴於體制,因為常被指派參加時事測驗,教官多次要他加入中國國民黨,他不從。聽到教官以入黨有什麼什麼好處,他心裡總有反感。

沒有去東港看海,沒有去看梨佳,薌男心中仍然有東港的海,仍有梨佳。像是光,也像影子,薌男的心被那光那影子糾葛著。

薌男曾想過,如果他不考大學,他想要當船員航行世界,漂流海上。但他在反叛與馴服之間,只是空想著。

他耽讀卡繆的《異鄉人》,在時興的存在主義或說實存哲學論說倘佯,想像小說主人翁莫魯梭的行為舉止,揣摩那種不可思議性。讀〈薛西弗斯手記〉想像一再推巨石上山卻又落下的徒勞無工,成長的心靈裡,光影交織。

《現代文學》、《筆匯》、《文學季刊》的篇章,陳映真的〈麵攤〉、〈將軍族〉,七等生的〈來到小鎮的亞茲別〉、〈精神病患〉……比起教科書,更吸引薌男的心。

沒有去東港看海,圖書館裡的各種書籍成為薌男的海。

說是定心下來,準備聯考,其實薌男在精神之海凝視、眺望。

從學校圖書館後方的窗可以看到鐵路,從台南南下的列車經過學校就到高雄火車站。薌男聽見列車經過的聲音常常不經意抬頭,看著列車往屏東方向前行,那帶他去東港看梨佳的列車。他想像自己坐在車上,從高雄經鳳山,過高屏溪,經大鐵橋的轟隆聲響交織橋架的錯綜形影,彷彿是他初戀的單純又複雜心思。經過大鐵橋就是屏東境內了,再經屏東站,火車向南,大大小小的幾個車站,潮州站過去後不久,南州站,鎮安站轉往東港,中間有個大鵬站,再過去就東港站了。

但他只是想著想著,並沒有去東港的行程。

梨佳從此只是薌男腦海裡一個名字。一直到他考上大學,離開高中之前生活的島嶼南方,從此都未再見過面。

7.

北上就讀大學之後,薌男就一直在相對島嶼南方的北地生活。只在逢年過節,才回南部的家。

年輕時候的記憶,印記在消失的時間。模模糊糊的初戀若隱若現,浮沉在海的浪花與波濤。

梨佳現在怎麼了?有時,薌男會在心裡自問著。但人生不斷向前推移,初戀的情事愈離愈遠,卻有時會又浮現出來。

梨佳已不在東港,甚至已不在自己父母之家。

薌男在大學畢業典禮那一天,從北地回到南部的家。

第二天,他用過早餐就離開家,在鳳山車站搭了普通列車到屏東。他從火車站走逢甲路,經圓環轉中正路,再轉公園路,進入屏東公園。大門往內延伸的筆直通路,兩旁的大王椰子高聳豎立著。他在側旁湖邊的涼椅坐下來,回憶初中時從親戚家住處來回學校的情景。一些鳳凰木枝頭已綻放燦然的紅花,點綴畢業時節的風景,風吹拂時,一些花瓣掉在水面,似乎漂浮著一些心事。

薌男從漂浮的花瓣想起一些往事,那是他少小時期成長的點點滴滴,是他徬徨少年時的心影。

感覺有點餓時,已近中午時分。他從公園離開,順路走向圓環附近的夜市,其實是食街。記憶裡的菜粽,蒸肉圓和米大腸、粉腸、黑白切……小時候,陸橋旁的仙宮戲院。一些記憶重現在他的行程。

在食物街吃完午餐,薌男沿民族路走到屏東火車站。

火車站前廣場,一邊是公路局車站,小時候,從這裡搭車經民生路、屏鵝公路到車城、恆春。另一邊是掛著「勝利補習班」招牌的大樓。火車站留存日本時代的建築形態,記憶著時間以來歷史。

薌男買了一張往南到鎮安轉東港的火車票,他走過天橋到第二月台。南下的火車進站後,他上車。火車出站,穿過陸橋,經過歸來站,沿途幾個客家村落小站,之後潮州站、南州,在鎮安站下車,轉移搭車鎮安線,過大鵬站就是終點站東港。

這是他熟悉的車站,也是他久未來到的車站。

薌男走出車站時,不像記憶裡會看見梨佳等著他。

他沿著記憶中的路程,走向東港鎮上。梨佳就讀過的護理學校仍然存在,不過已改為專科學校。

薌男照著記憶走經東港市街。記憶中,是梨佳帶路,走過市場,走過鎮海宮和東寧宮,穿過防風林,就是海邊了。

日午稍過,陽光依然耀眼。

薌男在防風林的樹蔭下,找了一塊石頭坐下來,眼前的海風平浪靜,像一面光耀的鏡子,那是海水回映天空的眼眸。

多少記憶被收錄在那眼眸裡?那是人生的一場邂逅留下的形跡,一些青春之憶交雜著戀情留下來的印痕,被印拓在漂浮不定的海面,時而明晰,時而模糊。

梨佳呢?她是否也存在留著戀情的記憶?或全然忘卻?

海的紀念冊能夠存留記憶嗎?

他這樣問自己,也問不再相見的梨佳。

遠方有船隻在航行,它們是行經這個海域?是出航或返航?船影在海面書寫它們的行跡,搭載多少人、事、物的重量或體積?它們賦予海洋生命,也交融著船隻的生命。

海的紀念冊存留著航行船隻的形影,也記錄著薌男和梨佳的戀情。在薌男的記憶裡,他和梨佳曾一起眺望著前方這片海洋,在已經消失的時間裡,留下青春心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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