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谷芳/詩——詩性的民族

宋‧梁楷〈李白行吟圖〉:詩,是意象性的語言,心靈正好在此直抒。以意象直觀,漢字為詩可說是自然之事,故歷代詩詞沛然大觀,要有血有肉地談中國文化,詩的領略絕不能少。梁楷此圖寫詩仙李白,就以最簡約的筆觸,直應詩的意象與詩人的才性。(圖/林谷芳提供)
宋‧梁楷〈李白行吟圖〉:詩,是意象性的語言,心靈正好在此直抒。以意象直觀,漢字為詩可說是自然之事,故歷代詩詞沛然大觀,要有血有肉地談中國文化,詩的領略絕不能少。梁楷此圖寫詩仙李白,就以最簡約的筆觸,直應詩的意象與詩人的才性。(圖/林谷芳提供)

漢字的詩性

詩,是意象性的語言,是高度凝鍊的文學形式,心靈正好在此直抒,它普遍存在於各文化。但談中國文化,仍須特別談詩,一定程度,我們甚且可以說「中國人是詩性的民族」。

這說,從現象看,是中國歷史積累了大量詩歌,僅《全唐詩》就收錄唐詩四萬八千九百多首,詩人二千二百多人,更別說整個歷史長河。

會如此,根柢地,與漢字的特質有關。

漢字是表意、單音節文字,適合排比;字型上,它的圖像性遠比拼音文字強,富於意象,原適合詩的表達。

另外,漢語,書寫上有個特色,是詞性的不固定。綠,是形容詞,但「春風已綠江南岸」,綠就變成了動詞,這種詞性特質與意象性合在一起,就好作詩。

詩者,吟詠情性也!宋.嚴羽的《滄浪詩話》談江西詩派,說道:「近代諸公乃作奇特解會,遂以文字為詩,以才學為詩,以議論為詩,夫豈不工?終非古人之詩也。蓋於一唱三嘆之音,有所歉焉。」就因泥於文字,會以文害義;溺於才學,就虛矯我慢;以議論為詩,尤為不可,只能以情顯理。

漢字「文與言」的分流使文字的詩性更濃。在白話文興起前,漢字的「文」一向富於精鍊性,雖不押韻,其實已近於詩。

正如此,文人為詩可說自然而成,詩賦在唐宋還成為科舉的重要科目。不僅吟詠情性時為詩,連哲思也常以詩情抒發。

這「詩」,狹義的包含「古詩」、「樂府」、「近體詩」、「詞」,以及元曲中近於詩詞的「小令」;廣義則及於「詩經」與「楚辭」。在許多人,則就指「唐詩宋詞」。

詩詞與其他韻文的不同,與它在節奏(詞組帶來的抑揚頓挫)韻律(平仄押韻)結構(字數、句數、對仗)等的講究有關,這些被統稱為「格律」,它使詩詞的意象性更強,凝鍊性更足,也更宜於記誦,以此而成為歷史記憶,成為民族心靈的投射。

詩的生命寄寓(一):

人生感懷與歷史喟嘆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直舉「不學詩,無以立」。這些作用「文」也都有,但詩凝鍊性強,往往更能「入心」。

入心,文字美感外,核心的,還因深刻對應了生命中的諸種情懷。中國詩予人最直接的印象就是感懷、遣懷詩特多:

北風吹白雲,萬里渡河汾;心緒逢搖落,秋聲不可聞。(蘇頲〈汾上驚秋〉)

這樣的人生喟嘆,雖是生命走過一段歲月的必然,卻更有著中國生命在「史的觀照」下,面對「時空無垠,人世有限」的感慨。

正如此,詠古懷古詩多又是中國詩的另一特徵。在此,以自己擬於古人,用前人映照自己,藉題詠懷,今古同嘆:

此地別燕丹,壯士髮衝冠。

昔時人已沒,今日水猶寒。(駱賓王.易水送別)

而因身處極境,生命乃多所觸發,離情、邊塞、閨怨就成為詩的主題。

唐絕句壓卷作就多離別詩,如:

黃河遠上白雲間,一片孤城萬仞山;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王之渙.涼州詞)

離別詩多,因安土重遷,一有離別,自然傷感。而中國幅員廣大,在遭貶文人及征人身上,生離往往即同死別,邊塞詩以其處境之極致,乃多奪目之作。

雪淨胡天牧馬還,月明羌笛戍樓間;借問梅花何處落,風吹一夜滿關山(高適·塞上聽吹笛)

閨怨詩則寫女性際遇的清冷寂寥。

奉帚平明金殿開,且將團扇共徘徊;玉顏不及寒鴉色,猶帶昭陽日影來(王昌齡.長信秋詞)

當然,面對生命之起落,詩人也可以有超越於此的放懷與豁達: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蘇軾.定風波)

詩的生命寄寓(二):

放情山水與田園自適

人生感懷外,中國詩的另一塊面,是放情山水與田園自適。

歌詠自然,在中國,因道家的自然哲思、歷史的隱逸文化,以及「外儒內道」的生命吞吐,而有其特質。此類作品從魏晉的遊仙詩、山水詩開始,其間有陶淵明之為田園詩人的典型,到唐而大成:

懷君屬秋夜,散步詠涼天。

空山松子落,幽人應未眠。(韋應物.秋夜寄丘二十二員外)

詩哲一味

詩人常因縱浪大化而感受人世須臾,亦因人世浮沉而更思溶於大化,既以彼觀此,以此思彼,乃具哲思,如楊慎的〈臨江仙〉,孤篇就凝聚了中國人對歷史的觀照與感嘆,乃至於回歸後樂於田園的當下。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

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白髮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

一壺濁酒喜相逢。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而將此置於更大時空,哲思愈濃者,還有張若虛「孤篇壓全唐」的〈春江花月夜〉中「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千古一問。

這樣的詩人哲思,是人間性文明的一種特質,雖云哲思,更乃詩中有情,正「詩哲一味」。

「詩哲一味」是中國哲學的一個特色,不徒託概念的釐清、系統的建構,而訴諸直觀感悟,所抒自然帶有詩性。如《老子》行文並無一定格律,卻有詩的精鍊與排比,正可韻讀。而理學家雖建構完整之哲思系統,既少興味之名句,與人的關係就淺。

道人之詩

說「詩哲一味」,哲人常義理深而興味少,詩人常多人間而少超越。以此,更須談道人之詩。

道人為詩,因詩是「直觀」的領略,「道」的直證以詩說出,就較不失真。所寫,不再只是哲人之思、詩人寄情,是道人生命的鍛鍊,是對道的「實然」直證。

禪就常以詩提撕學人,說「無心體道」是「始從芳草去,又逐落花回」;「劍刃上事」,是:「路逢劍客須呈劍,不是詩人莫獻詩」。禪詩中,最不共的是寫「開悟」與「示寂」的禪境詩,它是禪家直證而得的「現量」之境,雪巖祖欽的「開悟」是「藕絲竅裡輕彈指,推出須彌第一峰。」元軍刀劍臨頸,無學祖元的「示寂」是「珍重大元三尺劍,電光影裡斬春風」,面對此種氣概,元軍只能廢然而退。

禪境詩非道人不能為,詩有禪味則不擇道俗,王維輞川諸作,就句句「詩禪」。如〈鹿柴〉: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禪詩外,道詩亦有況味,如呂洞賓所寫:

獨上高樓望八都,墨雲散盡月輪孤;

茫茫宇宙人無數,幾個男兒是丈夫?

正以宇宙為懷抱,方有此氣概。

無月不成詩

詩人常以情喻景,以景寫情,在主觀心緒與客觀景物間來回,其中,詠月詩正一大亮點,如:「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道人之詩亦處處是月:「石床孤夜坐,圓月上寒山。」「身似寒空掛明月,唯餘清影落江湖。」順手拈來,就風華滿篇。

中國人喜以月抒懷,因九州同月,正可千里無隔;月照古今,更起時空輪轉之思。其間,可以有感懷,可以有諦觀。從個人際遇到歷史觀照,從田園生活到縱浪大化,乃至於以月喻道體,由世情而超越,凡此總總,盡可有月。所以《全唐詩》中與月有關的詩就超過五千首,從此入,正可與中國情懷深深相扣。

詩與樂

就因詩能聚焦情性,所以章回小說每一章回就以詩起,戲曲中也以「定場詩」直接表述人物的情性與遭遇。中國畫多題詩,它與畫「互文而足」,蘇軾推崇王維,就譽其「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詩與樂的關係又更早。漢字富音樂性,「詩樂一家」乃自然之事,所以「詩三百,可以歌」。但其後文字的凝鍊卻一定程度導致兩者的分家。從漢至唐,除樂府詩外,其他詩體都更往文字的獨立呈現走,音樂部分就保留在平仄、節奏及押韻上。

到了唐詩,文學性明顯就凌越了音樂性,文字與音樂的結合在宋後才又成為主流。

宋詞基本是以音樂為形式框架的,所以叫「填詞」,詩的字句數一定,固好一氣而下,音樂表達則需長短互見的張力變化,以此,就產生了長短句。

安史亂後,大量樂工流落民間,唱詩維生,長短句最初可能就以詩句中的部分疊句而成,後來形成了以音樂為本的體裁,最終成為宋韻文體的主流。

這是詩與樂結合的兩面性,詞情加上聲情的鋪衍可有更動人的能量,但長短句的一唱三嘆、頓挫轉折,往往也削弱了文字本身的意象性。

到元曲,歌的意味就常大於詩的意味,通俗生動,但文字的凝鍊性、意象性也就不如前了。

格律與風格

不同的詩體,其美感,除字詞本身的運用外,也與格律有關。五絕字少,最強調意象;七絕則氣暢鏗鏘。律詩比絕句多出的四句正是對仗所在,這對仗有意有音,形成一種加成的呼應,最能彰顯漢字單音節、詞性、聲調的特色,但排比既多,意象直抒就不如絕句。

寫絕句,重要的是才性。過去七絕舉「王昌齡、李白」,五絕舉「王維、李白」,李白兩者得兼,與他的天分就直接相關。

相對的,律詩在形式上既更為講究,後天工夫乃更重要,李白笑杜甫:「借問因何太瘦生,只為從來作詩苦。」但律詩則公認以杜甫為最。

以詩詞相比,長短句的詞,其情宛轉,較諸七絕之直暢、七律之鏗鏘就成對比,最可看出「詩以氣勝,詞以情長」。

這藝術的形式與時代的氣象互為表裡。蘇辛詞雖稱豪放,但比諸唐王昌齡、高適之作,轉折亦多。談閨情、宮怨、離人,宋詞喟嘆常非詩所能比,可也往往格局變小,葛藤增多。

宋詞之下,元曲乃至於明清戲曲,其唱工既委婉幽微,情濃,人就難免溺於其中。

唐詩、宋詞、元曲

談詩詞,後人常就聚焦於唐詩宋詞。

唐是詩的黃金時代,諸體兼備,詩風亦廣被諸元,名家輩出。

唐詩一般分「初盛中晚」四期,也相應於唐國勢的起落轉折。各有代表性的詩人,如:初唐之陳子昂,中唐之白居易、元稹、韋應物,晚唐之杜牧、李商隱。

「盛唐」是唐詩的成熟時代。山水田園詩有王維、孟浩然;邊塞詩有岑參、高適、王昌齡、王之渙。此時更出現了後世尊為「詩仙」的李白及「詩聖」的杜甫,與詩禪的王維三人,就以詩高度映現了儒道釋三家所舉的情性與境界。

宋的文學成就,首推「宋詞」。

宋詞雖有南北宋詞風的較大不同,如何分期則因人而異,大體而言,柳永、蘇軾、周邦彥、辛棄疾、姜夔是帶領詞風轉變的關鍵人物。蘇軾更使應歌之詞轉為獨立的抒情詩體,結合詞家之「緣情」與詩人之「言志」,使詞由「歌者之詞」變為「士大夫之詞」。

詞的不好分期,跟「詞與詞人生命」間的特殊關係有關。相較於詩,詞更多在美感寄情,少對應時代大局,如歐陽修論史嚴辨夷夏,卻是婉約派的代表人物,可以說,就以詞平衡了他現實生命中的禮教剛直。

唐詩宋詞外,元「散曲」中,題裁近於詩詞的「小令」亦可觀,馬致遠的《天淨沙》〈秋思〉就被譽為「秋思之祖」:

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

現代詩

從隋唐到明中葉,文學發展趨勢其重心一路從士族文人到庶族文人再到市井文人,至元散曲,許多作品已趨向日常用語,而到民國,更有白話詩的產生。

白話詩因白話文運動而生,所以要求脫出格律,已難歸入傳統韻文的範疇,也讓它與散文間的邊際糢糊。

為免於此,現代詩常以獨特的用字與斷句,來加強作品的意象性,加大與散文間的區隔,但如此,也就拉大了與欣賞者的距離。如何能不晦澀而有詩韻,正是詩人才情的考驗。

而民國之後的主要文體既在白話文,現代詩屬小眾,能成為共同記憶者也就更少。

詩的時代性與永恆性

歷代的詩,都有自己的形式與體材,也一定與時代氣象互為表裡,但根柢地說,詩是吟詠情性之事,是從個人自身的「興、觀、群、怨」出發,寫詩讀詩,可以直接就是個人與詩的交涉,正如此,一提起某些觀照、某些喟嘆,多數人現在吟詠的仍是古詩。

傳統詩能繼續作用於當代,一來是文體應於中國人意象直觀的生命特質,二來是抒寫內容也映現著中國人在人生、歷史、宇宙上的特有觀照。可以說,從詩,最容易與中國人的心靈共鳴,要有血有肉地談中國文化,詩的領略絕不能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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