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在美國過節、唱大鼓

1984年,王正方(右)與京韻大鼓宗師駱玉笙合影。(圖/王正方提供)
1984年,王正方(右)與京韻大鼓宗師駱玉笙合影。(圖/王正方提供)

在美國密蘇里大學Rolla分校攻讀碩士,老美教授不打混,認真講課進程緊湊,作業和大小考試不斷,死命K書,窮於應付,勉強跟上。「書到用時方恨少」,四年的台大鬼混生涯,如今面臨現世報。

十一月第四個星期四是美國的「感恩節」(Thanksgiving Day),機關學校從星期四放假,下星期一上課。大學的某宗教團體為國際學生舉辦茶會。混吃混喝的事最吸引人,現場擁擠。

主持茶會的牧師很幽默,他說:「有位土耳其同學問我:你們過感恩節為什麼要吃土耳其呢?」全場大笑,真是耶,英語的火雞和土耳其是一個字。

「過感恩節吃火雞是因為火雞身上的肉多,殺一頭火雞才夠一大家子的人吃。火雞大餐上一定有南瓜,甜點是南瓜餅(pumpkin pie),還有滾南瓜比賽。因為秋收的南瓜豐盛,鬼節(Halloween,十月三十一日)大家拿南瓜做成鬼頭燈,還剩下很多,所以要在感恩節把它們處理掉。」

聽來都是實話,他接著說:「有位國際學生老是把『廚房』(kitchen)和『雞』(chicken)兩個字混淆不清,經常說錯,怎麼辦?我告訴他廚房的頭兩個字母是ki,它代表了『殺』kill,雞頭前三個字母是chi,是『嚇到發冷』(chill)的縮寫,雞進了廚房肯定挨刀,當然會打寒顫。那個學生聽完了一臉茫然,所以我不適合當語文教師。」

牧師說感恩節的來歷:秋季豐收之後,感謝仁慈上帝賜予恩寵等等;感謝對象和事物很多,還要感謝印地安人留給他們這片美好的土地。這話聽來彆扭,歷史有明文記載:英國和歐洲白種人靠先進武器滅絕數千萬印地安人,奪取他們所有的土地,建立美利堅合眾國。好萊塢的西部片,屠殺印地安人的鏡頭處處皆是。牧師怎麼感謝起印地安人來了?嗨,白吃白喝,就乖乖聽講吧!

電機系的勞勃‧白頓(Robert Betten)教授,認為班上的每個台灣學生都很優秀,邀請我們一起去他家吃感恩節大餐。白教授年輕,自愛荷華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來校任教。

白頓夫人忙著準備豐盛菜肴,小女兒剛會走,滿屋子上上下下的搗亂。逗小孩不受文化或語言的限制,幾分鐘後,名叫芭芭拉的小姑娘就騎到我身上來了。

一隻烤成黑褐色的大火雞,油漬漬的從烤箱中取出來,白教授手持巨型刀叉解剖,頗壯觀。大塊的白火雞肉沒味道,得沾著醬料吃;酥酥脆脆的火雞皮,配上南瓜泥,是一道美味;蔓越莓果凍(cranberry jello)顏色漂亮也不太甜,允稱可口。

以英語隨興交談對我們是個殘酷的考驗。幸好小顧同學的英語水準不錯,能以美國中西部的習慣用語:Oops、Gee、What do you know、You bet、Holy smoke等來交談,撐住了場面。

座中有位老韓,綽號單字先生,無論說中文或英文,他多以單字為主:好、對、絕、慘、靠、塞、幹!平時講話措辭緩慢。只見他一字一字問了個有關白教授女兒的問題:「Does she drink her mother's milk?」(她喝她母親的奶嗎?)

這問題也無可厚非,但是老韓為了能更確切的表情達意,經常作出手勢幫忙。他說「母奶」時,把手掌撐開做出乳房形狀,略略扣向自己的胸前。

事後我們批判老韓,指他的動作和語言不雅,有失大體。他不服,說:「乳房就是那個樣子,而且它長在胸部呀!」對唷!話說得有道理,是我們的思路不正。

緊接著來的是聖誕節、除夕、元旦假期,學校放長假。

美國同學、資深國際學生,早已做好安排回家或赴他處過節。校園中大概只剩下我們這些哪裡也去不成,窮兮兮的台灣留學生,腰中無錢,什麼也甭想了。同班老美頻頻叮囑:「聖誕假期所有店鋪不營業,此地有如鬼城,聖誕夜前千萬要買足了吃的和用的。」搶購到足夠的麵包、番茄、馬鈴薯、便宜牛骨頭等,一連幾天就吃大鍋煮的羅宋湯度日。不用每日緊張K書,生活悠閒,有點不太適應。

閒來無事台灣同學們彼此亂串門子,有位老哥名王世寧,知識豐富、能說會道、談笑風生,常作權威性的講話。我們一律尊稱他為「學長」。王學長比我們大好幾歲,台灣法商學院畢業,來到美國後轉讀工程;那時獲得理工科學位的畢業生,在美國找工作容易,而且薪資高得多。

學長經常批評我們的英文程度欠佳,的確如此,台灣理工科畢業生哪裡有什麼英文基礎?學長原來學西洋法,又在美國住了三年多,各方面的知識都比我們強,不時因材施教,個個受益匪淺。

他有句口頭語:「趕有空了,我關上門教你們三年。」您聽聽,說這句話用了「趕」字,王學長說的是一口京片子。傳統文化造詣深厚,《三國演義》、《紅樓夢》、《金瓶梅》等傳統文學的詩句、段落,他隨手拈來,講解得豐富透徹、精采傳神,有關京戲的流派唱腔,諸大名角的梨園往事,近代史人物的來來去去,就如數家珍一般,一樁樁話說從頭。

學長除了指導我們的英語,更糾正我們的中文表達方式,他說:「聽你們說話我覺得彆扭,不是口音的問題,是個人就有口音,那不礙事。可是你們說:『我有吃過啦!』『他是很幸福的。』這叫什麼中文嘛!」

「說『我有吃過』怎麼不對呢?」有人問。

「嗨!中文沒有verb to have這個東西,I have eaten翻成中文就是『我吃過了』,更簡單點兒:『我吃了。』咱們的語言也沒有verb to be ; He is very happy翻成中文就是『他很幸福』,用不著塞進去『是、的』那些廢字兒。『他是很幸福的!』TMD簡直不像話。」

他感嘆:「唉!中文是多麼優美的語文,這樣糟蹋下去,語文滅亡就在不遠。」

同學們在長假期間輪番請客,一晚消耗掉幾瓶洋酒司空見慣,喝到面紅耳赤,胡說八道之餘就有人忍不住要展現一下表演才華,扯起嗓子來唱流行歌曲,多數應了白居易〈琵琶行〉裡的那一句:「嘔啞嘲哳難為聽」。反正大家都喝得暈頭轉向,開心胡鬧而已。

餘興壓軸節目一定是請世寧學長唱一段「京韻大鼓」,這是他的絕活兒。學長若心情好,會應觀眾央求隨興哼一段。世寧兄曾拜師學過京韻大鼓,宗大鼓之王劉寶全的唱腔,主要是《三國演義》的段子:〈華容道〉、〈長板坡〉、〈擊鼓罵曹〉等。

學長的嗓音蒼勁,低音共振強,高腔更有金石之聲,韻味十足。因為是清唱,琴弦鼓點子都欠缺,他在唱段空隙間,嘴巴沒閒著,作出伴奏的音響來。真是面面俱到功力深厚,一曲終了,掌聲與喝采聲不絕於耳。

其實在台灣長大的同學們,很少人接觸過傳統北方曲藝,大家聽個熱鬧罷了。我還知道一點京韻大鼓,小時候父親曾帶我欣賞過章翠鳳演唱的大鼓。爸爸說京韻大鼓應當流行起來,因為它的唱腔設計暗中符合了國語的四聲,容易懂。

我特別喜歡〈華容道〉這個段子;講赤壁之戰曹操兵敗,在華容道遇上關羽的伏兵,關二爺公私不分,念起舊情來居然把曹孟德放走。唱詞要言不繁,用字典雅,幾句話清楚交代了三國赤壁之戰,學長便鏗鏘有力的唱起來。聽了幾遍,腦海中餘音旋繞不去。

趁著聖誕假日有些空閒,我偷偷的學著唱。瞞不住眾室友,他們傳話:這裡有個人也會唱大鼓了!某次聚會,大夥兒又喝得過量,就慫恿我唱大鼓,由不得老起臉皮唱開來,當然比學長真材實料的功夫差得遠啦!

學長聽完特別高興,怎麼沒注意就跑出來一個徒弟?之後他花時間認真的教我;運用丹田之氣,吐字發音時唇舌與牙齒的位置,動作表情手勢的拿捏……這裡面的學問太大了,哪裡學得全呢?

認真的花功夫練過,算是唱得下來了,時隔多年自信還拿得起它。若是喝得開心,酒興催人,不需鼓與琴弦,俺就扯開嗓子伺候您一段:

三國紛紛亂兵交,四外裡狼煙滾滾動槍刀。

周公瑾定下一條火攻的計,諸葛亮借東風就把曹操的戰船燒。

赤壁鏖兵,孟德敗了,孔明分兵前去擋曹,他把四處的兵馬全派好,

關公在帳下皺了眉梢,說:這樣的軍情不派某,你是明明白白把關某瞧薄!

●後記:

1984年,我率領美國攝製團隊,赴大陸拍攝劇情片《北京故事》。張恨水先生的公子張伍讀了劇本後建議:何不以京韻大鼓貫穿影片?

赴天津拜見京韻大鼓宗師駱玉笙,初次聆聽她演唱,頓時感動到五體投地。駱老師在片中飾演北京大鼓藝人,有老戲園子唱〈擊鼓罵曹〉的一場戲。那年她七十歲,身子骨還硬朗,藝術造詣正值巔峰狀態;除了醉人的唱段之外,還拍了一段她雙手持鼓鎚,演奏〈夜深沉〉一曲,震撼人心。這段京韻大鼓在影片中占顯著地位,除了小戲院的表演片段,電影結尾用了整段〈擊鼓罵曹〉,直到最後一秒鐘。

多年後駱玉笙大師在回憶錄說:「那麼多世界各地的中外觀眾欣賞了我在《北京故事》的京韻大鼓演唱,特別感到欣慰。」

京韻大鼓是一門精緻的藝術,無比珍貴,鑽研愈深,它愈會迷死人的!

感謝王世寧學長開了竅門兒,我是個至死不渝的京韻大鼓鐵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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