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閔淳/蘋果派對(上)

蘋果派對(上)。(圖/甘和栗路)
蘋果派對(上)。(圖/甘和栗路)

「蘋果應當確實存在著,不過,對於果核而言,卻覺得這樣的存在還不夠切實,若是沒有語言作為佐證,就只好以眼睛來證實了。事實上,果核所認為的確實的存在型態,就是存在,而且看見。要解決這個矛盾,只有一個方法,那就是用刀子從外表刺入內部,把蘋果剖成兩半,讓果核見到天日。」

──《太陽與鐵》

還是朦朧的,未被劃破的那種清晨,空氣中瀰漫著人們因夢境而微微浮升的靈魂。一切還沒被描上邊,沒有固定形體。

蘊亭推開棉被悄悄起身,將窗簾拉開一條縫隙。

空曠的街道散發淡藍色而無所謂的氣息。

她將視線移回室內,床上的丈夫安穩的睡著,整個房間包含他的丈夫亦被這種淡藍色籠罩。

手機上的時間顯示為六點三十,以星期六來說算是太早了。

她決定再窩回被子裡,反覆翻身還是難以再度入眠,她睜著眼睛發呆,任憑思緒游過空空的腦袋。

她努力撈汲昨夜夢的碎片,仍從指縫流失。

得洗衣服了,她的眉頭比籃子裡的衣褲還皺。

一周後要和琳達見面,這讓她有些不安。

現在的生活是美好的嗎?是的。

是的,她經常反覆確認。

天花板也是淡藍色的,她忽然覺得現在的房間是汲滿水的方形玻璃缸,表面張力微微隆起。若此刻來了場大雨,生活的質地便會緩緩流失、變動。

若大雨長成暴風雨,那麼積累在底部的泥土,那些他們足以將根埋進去的介質,便會把生活攪成土黃色。

最後那些在房子裡的物品:淺褐色貓抓布沙發、桃花心木桌椅、五十五吋液晶電視螢幕、鍋碗餐具、記憶床墊……全會被連根沖出。黏附上一些沙子,乾掉,觸感粗礪,此後掌紋爬滿沙子,眼球亦是。

從沾滿沙子的眼球看出去,生活會成為什麼模樣呢?

她沒再想下去。

她又掀開被子,下床,把丈夫和她的衣服分別放入洗衣袋,洗衣機內部的水發出嘩嘩的聲音。闔上蓋子後,洋裝和丈夫的素色襯衫,袖子拉著袖子親暱地跳旋轉舞。

他們最初共同使用洗衣機時有這樣一段事。她認為內衣褲應該各自手洗,他說:可是小時候全家人的衣服也都是混在一起,洗完不是同樣乾淨嗎?

襯衫、洋裝、襪子,內褲與內衣,有時候甚至塞入踩腳墊、抹布,全都混在一起不是很可怕的事嗎?不同種類的汙漬共同旋轉,怎麼可能會乾淨呢?

起初她還有點堅持,沐浴後在水盆內搓洗著,某次因為疲憊索性直接扔進洗衣機,一次、兩次,久而久之,她知道自己已經卸下了什麼。

旋轉,在生活裡旋轉,維持平衡,交換一點什麼出去,收取些什麼回來。事情沒有這麼複雜,質量守恆,靜者恆靜,動者恆動。

捐血室在一個公園前方,是一間有許多透明玻璃窗的小屋子,此時的馬路已經被人群注入生命力,陽光讓事物有了明確的邊線,黑色樹影落在小屋子旁。

她抽號碼牌,填寫每次都要重新回答的問題:過去半年有出國嗎?有打疫苗嗎?一個月內是否看牙醫?是否紋身?是否有一個以上的性伴侶?

因為生活是浮動的,時間不停歇地流淌,相同的人,相同的問題,當然會蔓生不同的答案囉。

護理師會用像釘書機的東西,迅速地在左手食指上啪噠戳一個小洞,用滴管吸起食指上的血,滴進藍色硫酸銅溶液,十五秒內下沉的話,表示血紅素正常,是含氧量充足的血,健康的血。

她知道自己看起來就像個健康的人,三十五歲,身上是米白亞麻長洋裝,黑色編織涼鞋,頭髮在脖子上綰成一個小圓,她知道她不會被捐血室懷疑,不會被其他人懷疑。

但琳達不是,她向來是被懷疑的人,蘊亭曾經深深信任過她,但此時的她懷疑起她們一周後的會面。

蘊亭的生活裡有各式各樣的文字。

每次接到不同的案子她仍會微感訝異,這個世界需要這麼多的文字書寫。

她到客戶家試吃甜點、和廠商拿保健食品的基本介紹,偶爾寫一些小訪談、電影評論與書評,偶爾也寫政府包案文章,歌頌工程的好處,或是她一點也不懂的房地產分析,奇怪的是客戶從沒說過哪裡有錯誤。

在不同的文字裡都有不同的名字,她從不用本名。像是穿梭在不同的文字叢林,抓著藤蔓蕩漾。這些人生都不是她的,只是在文字中彷彿她都是他們。

她撥開這些文字,在不同形狀的軀體間側身,經過一個很長的山洞,周身漆黑,唯盡頭有光。

水從山壁間流淌出來,那是自己與文字最初的源頭。

高一她剛拿到人生第一支可以自己使用的手機,Motorola,水藍色,螢幕只有她現在智慧型手機的八分之一大,粗糙的黑色粒子構成的文字;手機之前她也經常在日記本、紙本上書寫。寫自己以為是詩的字,寫永遠有海邊場景的小說,和朋友交換日記,日記本曾被老師沒收,被父母窺看,因此她練習編造符號,以晦澀和斷裂來藏匿真實。

揣在手中的手機忽然讓她意識到,文字是可以被拋擲的,可以越過許多界線,抵達另一個人的掌心。

當時也已經是可以被允許使用電腦的年紀,那種有著厚重腦杓的電腦,置放在家中客廳與餐桌的交界地,無隱私的所在,僅能在家中無人的幾個小時中快速使用MSN,無名小站,更新一句歌詞,在網頁上換一首歌,新增一則上鎖的網誌。

她會買一種手機預付卡,三百元,簡訊一百則,每則儘量修剪字數至上限七十個字,或一百四十個字,兩百一十個字。

廁所是她在家中唯一擁有絕對隱私的所在,她經常在裡頭編織文字。每天睡前為了防範母親的窺看,她會換不同地方藏手機,例如抽屜最下層的角落,儲藏室老舊大衣的內層口袋,一些充滿灰塵而晦暗的地方。

她總是這樣想,這些傳出去的文字在拋物線的弧度中,揮別塵蟎、抖落廁所的潮濕氣味,在漆黑中流星般擦出光亮,抵達另一個人的手機,靜靜躺著,等待被讀取。

而那另一個人正是琳達。

蘊亭剛進入高中生活不久,便經常聽到關於琳達的傳言。

同學們議論著新來的輔導老師在進學校前是某邪教成員,養小鬼,真實身分是靈媒。有時蘊亭到辦公區時,會看見皮膚異常白皙的琳達一襲黑衣長髮,手上戴著好幾串水晶念珠。

她只覺得她神祕,養小鬼這件事引起她的好奇心,小鬼怎麼養呢?

真的得刺破手指滴血餵養嗎?

她也想豢養一種透明且他人無法看見的事物,他們會發展出自己的語言,擁有絕對的私密,漫漶出寬廣無比的天地。

而不僅是現在狹小的房間與桌子,她總覺得家裡很小。高中的蘊亭,靈魂因為承載不必要的晃動,產生過多氣體而逸出軀殼,不知是否因為如此,她和父親從過往便不睦的關係變本加厲。

通常她自己搭校車上下學,某次校內活動提前放學,父親開來了車,後座的她靠在窗邊,側背包乖巧的伏在大腿旁。

沿途無語,呆看著車窗外的建築與路人,前座的父親忽然生氣地吼起來:你一句話都不說,我到底在載什麼?你是不是覺得別人的爸爸比較好?

她自流動起伏的風景中驚醒,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錯愕之下僅說:沒有啊。父親將車停下,命令她下車,馬上下車。

成年後回想,其實他們只是都不知道怎麼和彼此說話,如果當時有一條隧道,連接在父親與她之間,裡頭漂浮著他們的文字,映現出內心所想,人生會變得不同嗎?

因為經常在上學前和父親爭吵,她總是帶著紅腫的眼睛到校,導師了解後建議她到輔導室。

於是她出現在琳達面前。

「你想說的時候再慢慢說。」

蘊亭不語。

琳達扭開喇叭,放了一種奇怪的音樂。

開頭有鈴聲和開門聲,似乎夾雜多種樂器和混音,旋律幽沉神祕時而有清脆的鋼琴和鳥鳴。

她沒聽過這樣的音樂。

「或是你想用寫的或畫的也可以。」

琳達遞來一本空白冊子,而後到較遠的沙發坐著,留給蘊亭自己的空間。

「你可以自在的做任何事,需要時隨時可以叫我。」

最後蘊亭在一片雪白中生澀地寫下:

「像是清晨灰色的早晨,她穿著白色長裙往湖的底部走去,在窒息的漆黑後擁有新的眼睛,水草和魚群是銀色的,交錯時猶如風鈴錚錚,她浮上湖面,漣漪瘋狂旋轉而後止息,那是一次重生。」

「這是你早上經歷的感受嗎?」

「不是,是音樂。」

琳達微笑,蘊亭發現琳達的眼睛深邃而寧靜,如同鷹的飛翔。

血從窄細的黃色管子流出來,裡頭流動諸多複雜的交涉。

她朝那管子望了一眼,血並不是流得很順暢,而是一點一點,像是有人用破掉的吸管喝飲料,扁扁的袋子漸漸被鮮紅充滿,彷彿有了意識。

抱著交換和贖罪的心情,把血交付出去,她覺得自己終於和生活達成了小心翼翼的和諧,祕密的換取平衡,得到一隻小小的,透明的鬼。

蘊亭帶回了蘇打餅乾和巧克力口味保久乳,丈夫已經煮好一鍋濃厚的日式咖哩和白飯,你跑去哪了?快來吃吧。她把點心推到他面前說,我又用血去換點心了。他們輕輕地笑,用各自的方式吃咖哩。

她在心裡想,我可是一早便和世界做了場交易,我把血給它,而它保我一段不會如石榴爆裂的日子,我把該流的血,用捐血的方式先流完了。

她厭倦且開始害怕年輕時的生活,那種把鮮紅的心從胸口掏出,用力扔向空中看它綻放成煙火的模樣。

奇怪的是想起那段時間才有活著與愛的感受。但現在不同了,蘊亭再度確認,能把日子馴化成湖,在上頭緩緩滑行才是好的。是的她已非往昔,而是一個家的女主人。

沾滿咖哩黏稠醬汁的碗盤被洗淨了,嶄新的晾在架上。

她拿著刀子緩緩削一顆蘋果,紅色的皮溫馴而蜿蜒的落下,在一旁匐著。

記得小時候看母親切蘋果的樣子,削完皮後整顆對切再對切,用刀在上方切出V字形,讓蒂頭落下,再以同樣的V字將芯蕊取出。

擺在盤子上的蘋果看起來十分俐落,像鋒利的紙鶴,鹽水沖過延緩了氧化。

母親讓孩子的她將蘋果端到餐桌給客人享用。

某次她主動說要幫忙,蘋果不僅像是被狗啃,來不及到擺好盤沖鹽水,就全都在砧板上變成褐色的,果蠅在上頭環繞飛行。

此後她勤於練習以刀削蘋果與切,憂心無法切出和母親同等漂亮的蘋果,如果往後成為一位母親,還端出這樣稀巴爛的東西,肯定會被嘲笑。

這段記憶使人發笑,持刀的手一抖,食指上的淺痕滲出血,她愣了愣。

對於流血的恐懼出自什麼?幾乎要忘了,但伸長手臂層層撥開擁擠的記憶,還是又走到那個地方。光線昏暗下來,那是小學生的年紀,她坐在紅色塑膠椅上,前方神明發出金色光亮。師傅拿著一炷香,反覆揮動於肩膀兩側,口中念念有詞,舞步如蛇。

後來被帶到旁邊的小桌,另個右臉頰長痣、留有鬍子的老者拿出一張畫滿格子的紙,用紅筆圈了這圈了那,不時畫上些箭頭與叉叉。

「她應該不是第一次煞到了吧?」

「八歲的時候是不是曾經跌倒留疤?」

伴隨她母親的驚訝點頭,最後老者說:

「這孩子帶煞,感情難順,必當經歷一場血光之災。」

格子紙張上滿滿的紅筆字跡,最後幾句話她聽懂了。

後來的她以為自己忘了卻也沒真的忘記。在往後的人生中找過其他命理師,甚至自己研究起來,然而無論將沙漏重新倒轉幾次,最終總會浮現相同的形狀。

她想豢養一種透明且他人無法看見的事物。

無形的向來比較困難,要怎麼去抵擋或掌握?

「試著把一些感受寫下來,我不會看的,這本冊子裡的內容只屬於你自己。」

但後來是蘊亭主動把本子遞給琳達的,除此之外,她經常在與父母爭吵或他們吵架時躲進廁所,用小小的藍色手機打字,用盡可能少的文字訴說她此刻的處境。

琳達總是即時傳來回應,不長不短,恰到好處,無論內容是什麼,只要開著那則訊息,她便感受到整個人被一層透明的薄膜保護著,掌心的藍色機體溫熱,一則則的文字簡訊是它的心跳與色彩。

「你需要跟原生家庭保持一點距離。」

「比較健康。」琳達補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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