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勳/慶弟——一個女射手的懷念(一)

慶弟(左)和蔣勳,《紅樓夢》下課後東華二樓合照,2002年5月23日陳文發攝影。
慶弟(左)和蔣勳,《紅樓夢》下課後東華二樓合照,2002年5月23日陳文發攝影。

我認識的女性射手也不少,她們大多爽朗、慷慨、包容許多人事,大氣、不拘小節。

也許囿於東方女性的傳統,我認識的女性射手沒有男射手那麼愛表現,她們一樣熱情、樂於助人,但是內斂含蓄,默默做事,低調行事,通常隱身幕後,不張揚,不出鋒頭。

慶弟是女性射手朋友中來往很深的一位。

長長的星河,無數無邊無量的微塵星光,聚合離散,時間與空間,引力的軌跡,因果流轉,不知道在什麼時間遇到,什麼時候離開。

我認識慶弟應該是在上世紀的八○年代初。她和先生卓鑫淼先生經營東華書局、金橋書局,主要做大學理工、社會科的教科書。從英文翻譯,或大學教授編撰,曾經是台灣大專教科書的龍頭。他們夫妻也還擁有新月、開明等老書店,編撰出版英文、漢文字典等。

鑫淼先生是上海人,好像原籍是寧波,他的上海話我不十分懂,慶弟有時體貼,會在一旁口譯給我聽。

我和鑫淼先生來往不多,感覺是精明的生意人,生活瀟灑,喜歡穿著顏色鮮明的西服,風度翩翩。看到漂亮的小姐,常常會問:「跳舞嗎?」

慶弟一旁微笑解釋:「卓先生年輕時愛跳國標舞,得過上海國標舞冠軍。」

「卓先生有英國國標舞老師——」

「Edward——」鑫淼先生補充道。

那時卓先生已經有七十歲了吧。他1911年生,水瓶座,和慶弟相差二十四歲,據說慶弟當時未滿十八歲,需要父母同意用印,才公開了婚事。

鑫淼先生一直到2006年,以九十六歲高齡過世,我每次見到他,依然有十里洋場少爺公子風範,出手闊綽,喜歡排場,喜歡熱鬧。

他最後的二十年在上海創立馬可波羅食品企業,運用舊日出版社的人脈,和許多老書店合作,老書店都在城市最好的位置,空間寬大,上世紀八○到九○,創造了上海最早優雅文藝風濃厚的咖啡西點餐廳。

馬可波羅開業,慶弟請我在上海演講,住在希爾頓酒店,早餐後,鑫淼先生走出大廳,飯店侍者眾多,一路尾隨,鑫淼先生隨時從口袋掏出百元大鈔,打點小費,場面壯觀,我至今難忘那畫面。

我看過庭園魚池,遊客撒魚食,魚群千百隻簇擁爭食,也很壯觀。

施與受,捨與得,靜觀時有微妙因果,有時看到了,覺得悲憫,但轉念細想,其實多餘,「眾生,非眾生」,《金剛經》說的「眾生」,像是具體,又很抽象。「悲憫」只是自己糾纏,既然「非眾生」,也就無從「悲憫」。

鑫淼先生每次回上海,都要宴請親戚,數桌、數十桌,也是簇擁爭食,吃相狼狽,修行不深,我不喜歡看,總覺得不忍,像餵食中看到貪婪,覺悟太淺,還不知如何解脫因果。

八○年代,同時,慶弟在重慶南路上也開設麵包店,從巴黎和日本請師傅,製作非常好吃的貝果麵包。麵包店的二樓新開了餐廳,午晚餐都推出優質豐富的自助餐。夫婦二人都慷慨,常常一屋子都是朋友,「朋友自然不收錢」,這是他們夫婦的原則,「這樣怎麼做生意?」有人問。卓先生笑著說:「什麼生意,給小慶玩玩的。」

卓先生用上海話稱呼妻子「小慶」,有特別的溫柔。他們年齡相差這麼多,十八歲「小慶」就嫁給了他,應該像女兒一樣疼愛吧……

記得最早慶弟聯絡我,是為了演講。東華書局在台灣銀行總行正對面,一整棟大樓,典雅紅磚外觀,和日治時代的西式建築群相輝映。

我就在這棟大樓的二樓上課,每個星期五下午二時到四時,講中西美術,文學,也講了四年的《紅樓夢》。

最早講《紅樓夢》在高雄,民間的讀書會,來聽課的成員很雜,有學校老師,海關職員,高醫大學生,退休公務員,也有清晨在菜市場賣菜的商販,三教九流,很多變成好朋友。

和社會各階層小市民上課使我很開心,《紅樓夢》中有很多生活在底層的人物,像劉姥姥、焦大、賈瑞,趙姨娘,馬道婆、倪二,管花園的幾個婆子,管廚房的柳五兒,和她的媽媽柳家的……

我讀《紅樓夢》常常注意到這些人。他們不是權貴,與優渥生活無緣,壓在社會底層,為了活下去,他們或狡猾,或陰狠,或憤怒粗魯,或利慾薰心,或情慾焚身而亡,有時不擇手段,鄙俗卑微,然而作者寫來有這麼多原諒包容,他也是看魚群簇擁爭食,含淚悲憫,讓我覺得《紅樓夢》有這麼多生命的救贖。

「然而,或許我錯過了……」

「錯過了什麼?」慶弟問我。

當我在慶弟邀請的二樓講《紅樓夢》,我嚇了一跳,每個星期五下午,書局門口一長排黑頭轎車,司機畢恭畢敬開門,有許多是在新聞上常常會看到的貴婦名媛,糾纏在周刊類的家族事件中,夫婿或公公,或貪瀆,或緋聞,沸沸揚揚,她們的面孔、衣著打扮,這麼熟悉,然而我一直錯過了。我在上課時,忽然覺得《紅樓夢》要說的生命的救贖,不只是底層的劉姥姥,也同時是富貴榮華裡的元春、頤指氣使的王熙鳳,到處為丈夫賈赦找小三的邢夫人……

如果看不到富貴的苦,當然錯過了《紅樓夢》的真正救贖的意義。

「錯過了什麼?」

我當下沒有回答慶弟,或許她也在富貴中,不容易領悟?

課堂裡有一位善良容忍豪門丈夫的名媛,丈夫每次緋聞,她都被狗仔追著,也像魚群爭食。

這善良夫人,聽一年的課,不抬頭看人,上完課匆匆走了,我在二樓看她,鑽進黑頭轎車,總想到回家省親的元春,父母跪在下面,元春哭著說:「當初何必把我嫁到不得見人的地方?」

兩年後,這善良女人罹癌而死,那天正講到「尤二姐吞金自殺」,心裡很痛,知道要懂《紅樓夢》是一部「佛經」,自己還要放下多少偏狹。

當年在東華二樓上課,一眼望去,是不是城市的十二金釵?誰是秦可卿?誰是迎春?歷歷在目,慶弟聰明,或許她比我更看得清楚,她一視同仁,總是體貼每一個到二樓的客人,殷勤招待茶水咖啡。

星辰升沉晦明,真的有我們不知道的因果。

星期五下午,好像不是上課,是帶著名媛貴婦遊歷「太虛幻境」,一一翻閱她們自己的本命判詞。

慶弟是看過富貴的,然而她身上沒有什麼裝飾,沒有炫亮珠寶,也不貪戀名牌,聽到人人讚美一只七百萬的柏金包,她也真心讚美,沒有矯情。

然而她自己,常常一條撕破的牛仔褲,一件寬鬆麻紗白襯衫,偶然手指上戴著我的學生Candy或Nick送她的銀製戒指,她就高興喜悅,展示給每一位朋友看,也一樣真心讚美。

她是我少見不被「名牌」框住的有錢人,也許她真正知道什麼才是「富貴」,也就解脫了「富貴」吧……

她喜歡我的學生,看他們創作,也跟他們學金工,沒日沒夜,為我鍛敲一支銀杯。錯過回家晚餐,卓先生大發雷霆。她很開心,十八歲順服嫁人,有了一次「背叛」的快樂。

我們熟了,成為好朋友,有一次我問她:「妳知道『慶弟』的典故嗎?」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想她知道,但是她願意聽,像小女孩第一次聽故事,很認真聽,有很多歡喜。

這是她受寵的原因吧,精明到什麼都知道,機關算盡,其實很難受寵。

我因此說給她聽:「華人重男輕女,生了女兒,取名『慶弟』『招弟』,表示是要得男孩的徵兆……」

「是啊……」她果真像小女孩高興起來說:「我就一個,父母再也沒生,真好!」

她的聰明是直覺,生命慶幸,就是為了自己獨一無二的存在,我因此也喜歡上她「慶弟」的名字,擺脫了女兒委屈,慶幸自己就是難得的「男身」。

慶弟夫婦都是大繁華裡走來的「摩登」人物,有自己的行事風格,也樂於分享他們的富貴。

馬可波羅的聖誕夜晚,開放給所有朋友,像流水席,賓客雲集,一批一批來,一批一批走,卓先生有時穿淺粉色西服,看到人來,就從口袋摸出一個金幣,用上海話說「聖誕快樂——」慶弟周旋賓客間,從容自在,在熱鬧喧譁裡,有時顯得孤單。

她常邀請藝術家文學家餐廳作客,明星咖啡屋門口擺書攤的周夢蝶也常來,一聽說「周先生來了」,她就迎接到樓梯口,歡喜微笑握手招呼。然而兩人坐著,慶弟無言,周先生也無言,咖啡冷了,兩個孤獨身影,一個重慶南路很難忘的午後時光。

2006年,鑫淼先生在上海猝逝,已經過了96歲生日,在上海慶賀。連續宴客四天,「親戚」四面八方來,不管認識、不認識,一律發紅包。鑫淼先生的個性,一定喜歡這樣的大場面,一個一個磕頭,許多人,自稱晚輩,喜孜孜拿一個厚厚紅包。

鑫淼先生從不覺得自己衰老,腰桿筆挺,但是,宴客到第四天,晚飯後,回到飯店,不是希爾頓,是四季,覺得累了,洗澡時浴室裡滑了一跤,就走了。

我趕去上海,慶弟惶惶然,彷彿不確定發生了什麼事。

「卓先生是高壽,回到家鄉,親戚都見了……」我想安慰她,這是圓滿。

她還是惶惶然,不覺得生命裡存在死亡。

「後事要怎麼辦?」她看著我,一臉茫然。

我為她讀《心經》,夜晚無眠,又手抄一遍,次日早餐,送給她,讀到「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她還是惶惶看我。

了悟「無常」是不是也有因果?她告訴我沒有準備卓先生會走,沒有遺囑,他們從不談及死亡。

不到十八歲,嫁了一個大很多歲的丈夫,在富貴榮寵中,相信天長地久,沒有什麼會改變,日復一日,慶弟是否也在《紅樓夢》裡有一個位置?在「太虛幻境」有一段判詞?我細細思索著。

《紅樓夢》上完課,四點半左右,樓下黑頭轎車一輛一輛離去。總統府來關切「安全」的便衣人員也走了。我和慶弟常常坐在拱形窗邊看對面建築的宏偉莊嚴,總統府、土地銀行,不多久,北一女學生下課,三三兩兩,背著書包走過,有時有建中學生陪伴,談笑,男生替女生整理鬢髮……

慶弟笑起來:「好美啊……」《紅樓夢》老年賈母也這樣讚賞十五歲上下的史湘雲、探春的青春嗎?

慶弟的聲音異常好聽,有貴重金屬的質感,像金或銀的共鳴。

我常覺得聲音是宿世的修行,在尼泊爾聽過滿月夜晚鑄造完成的藍月缽,混合著八種金屬,無數祝禱念咒,缽不再是實體,不再是物質。那個空間,旋轉迴盪的聲音,是亙古宇宙的記憶,呼與吸,吐吶清明澄淨,回應浩瀚的宇宙,像一聲嬰啼。

然而她自己不知道,她只是看到窗外青春,讚美說:「好美啊……」

她最後還是決定把卓先生葬在上海,很大一塊墓園,很新穎摩登的設計,我想是卓先生喜歡的吧……

葬禮時爭食的隊伍也來了,一列一列,鞠躬磕頭,慶弟站在一邊發呆。站久了,有人體貼,扶她坐下。她回頭吩咐給每一位來的賓客發錢。場面浩大,有前任領導的隨扈,拿著大哥大,毫不遮掩說:「把餅做大點……」

《紅樓夢》有秦可卿的出殯,也是浩浩蕩蕩。少年寶玉一路送殯,好像郊遊,路過農家,不知道為什麼作者突然寫到一個無名無姓的「二丫頭」,寶玉動她的紡紗機,她衝過家丁警戒,呵斥寶玉。

出殯隊伍繼續前行,寶玉在馬上頻頻回頭,想再看一眼此生不會再見到的「二丫頭」。

《紅樓夢》沒有人談這一段,一頁不到就寫完的人物,也許是作者書寫中最深的不安嗎?

葬禮忽然有騷動,從人群中眺望,一名男子在墓碑前哭喊打滾,拍地頓足,我不太聽得清楚,似乎是哭喊「舅舅、舅舅……」

拿大哥大手機的人沒有表情,彷彿鄙夷,吐一口痰,跟旁邊的人說:「也來分一塊餅唄……」

我想此生不會再見到這個人,因此記得特別清楚。

慶弟在眾人間顯得孤單,但是她一向溫和優雅,對於面前地上打滾哭號捶胸頓足場面不知如何反應……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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