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作錦／陳光甫：國際間沒有「慈善事業」

現在有多少人知道陳光甫這個名字？銀行界也許還有人記得，一般人，尤其是中年以下的人，大概很少人知道了。

中國近代史最重要的一頁，是對抗日本侵略得到最後勝利。在全國同胞戮力同心的奮鬥過程中，陳光甫有很大一分貢獻，他以中國商人的身分，代表中華民國向美國借錢，為貧困的中國注入抵抗外敵侵略的能量。

當時的美國，是富國、強國；而中國，是窮國、弱國。窮人向富人借錢，真是談何容易？但陳光甫，做到了。不過，寒天飲冰水，點滴在心頭。他感慨，「國際間沒有慈善事業」。

陳光甫1881年出生，江蘇丹徒人。幼時隨父去漢口比利時人開辦的報關行學習英語，後在漢關郵政局和漢陽兵工廠工作。1904年成為陳光甫一生通達的起點。這一年，他由於有英語專長，赴美參加聖路易國際博覽會。在會上巧遇孫中山，不避諱的前去拜訪，並捐款五美元，以示同情和崇敬孫的革命抱負。沒想到，第二天孫中山回訪了陳光甫，二人從此結緣。同時，陳在博覽會上還結識了民國財經巨子孔祥熙，兩人意氣相投，成為莫逆之交。回國後，陳申請到官費留學美國。1909年在費城賓夕法尼亞大學華登商學院獲經濟學士學位。

1910年陳光甫回國，先後在南洋勸業會、江蘇省清理財政局工作，後任江蘇銀行總經理。袁世凱稱帝，張勳占領南京，為掌握江蘇的財政情況，劫持了江蘇省銀行並查抄存戶姓名，陳光甫因堅持銀行通例為存戶保密而被免職。1915年夏，陳光甫毅然自辦了上海第一家私人商業銀行：「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簡稱「上海銀行」。

面對國際大銀行和老牌錢莊的夾擊，陳另闢蹊徑，把銀行的業務轉向廣大中下層市民，提出「服務社會」的目標，以「我是銀行，銀行是我」為行訓，以「人爭近利，我圖遠功；人嫌細微，我寧煩瑣」為策略，吸收小額存款。一元起存，且付利息，成為創舉。

在發展上海銀行國內業務的同時，陳光甫還積極在國外設立匯兌處，開辦對外信用貸款業務以及創辦首家「中國旅行社」等。由於陳光甫的善於經營，上海銀行在1936年躍居為當時中國著名的銀行之一。

陳自旅美之時，就與國民政府結緣，1927年陳光甫積極為蔣介石北伐籌備軍費。寧漢對峙時，陳拒絕執行武漢政府的停兌令，由此深得蔣的器重和信任。抗戰爆發，國難當頭，陳以商人身分參與外交事務。

1935年11月國民政府實施幣制改革，發行法幣替代市場上流通的白銀，但法幣推行成功與否，要看政府有沒有充足的外匯儲備，因此，國民政府籌畫以白銀兌換外匯，當時美國是白銀最大的買主，美國建議中國派遣代表赴美磋商，於是陳光甫來到了美國。

陳一到華府，即將中國的幣制和財政狀況告知美國財政部長摩根索，希望美方以每盎司四角五分美元的市價收購一億五千萬盎司白銀。美方認為中國貨幣仍是銀本位，且有與英鎊掛鉤之嫌，希望中國政府聲明不與任何貨幣集團聯繫。陳光甫立即將美方的意圖呈報給財政部長孔祥熙，得到國民政府的許可，美方解除了顧慮，最終同意收購七千萬盎司白銀，另接受五千萬盎司作為二千萬美金的抵押貸款。雙方於1936年5月簽訂了白銀協定。這項協定在「七七事變」前，起到穩定法幣信用的作用，而且抗戰期間美國根據協定一直收購白銀，為國民政府儲備了抗戰的財力。但隨著抗戰的深入，由於國府在財政、金融和經濟方面沒有通盤的改進措施，法幣基礎沒有及時穩固，白銀協定的效用也就慢慢失去功能。

抗戰全面爆發後，爭取外援成為國民政府燃眉之急。但是當時的國際態勢對中國很不利，各國皆明哲保身，對日本的侵略行為實行「綏靖政策」。但日本日益猖狂，越來越限制和侵犯美國在華權利，日美關係日漸惡化，美認識到援助中國「以華制日」的重要性。但在美國眼裡日本就像一隻橫衝直撞的刺蝟，既想阻止它的胡作非為，又怕刺手。於是使用障眼法，尋求商人身分的使者到美談判對華借款事宜。由於在白銀協定上陳光甫表現的正直與誠懇，使摩根索印象深刻，他希望陳光甫能再來美國，商討貸款事。這個消息自然使國民政府感到興奮，於是派陳光甫出使美國，1938年9月9日，陳光甫再次赴美，開始了他的「商人外交」之旅。

陳光甫這次美國之行，是特使身分，有隨員席德懋和任嗣達隨行。且有美國特工人員保護，沿途住宿美國招待所，嚴格保密，怕走漏消息，遭人破壞。

儘管如此，但陳光甫這次美國之行並非坦途，借款受到多方的掣肘。陳光甫受命伊始，即著手草擬了一分桐油借款的辦法。美國對桐油借款頗感興趣，但由於孤立主義和內部分歧，不能採取政治貸款，而且不能跟國民政府直接簽署協議，於是陳光甫在美註冊成立了「世界貿易公司」，自任董事長，由中國政府將桐油賣給世界貿易公司，然後再由世界貿易公司將桐油賣給美國。但美方並不能借給中國現金，而是將現金兌換為物資運回中國，這樣，世界貿易公司又擔當起採購的重任。儘管借款方式已解決，但美國並非慷慨大方，只能借給2500萬美元。而且美國國務卿赫爾認為桐油借款「幾乎純粹是政治性的」、將會使美國「最終陷入戰爭」，不同意中國政府出現在任何檔案上。為此，陳光甫建議由政府在國內設立完全獨立之商業性公司「復興商業公司」，收購桐油，售予世界貿易公司，讓世界貿易公司與美國進出口銀行訂立借款合約，由中國銀行作擔保，最終，以兩個公司簽約的形式達成了桐油借款。雖然名義上桐油借款是兩家公司的協議，但是日本並不善罷甘休，各大報紙對借款大肆攻擊，《朝日新聞》稱：世界貿易公司實質是「影子公司」，此次借款是「政治借款」。日本的恫嚇，使懼怕刺激日本的美國國會和國務院縮手縮腳，不敢大額度和名正言順地援助中國，中國的抗戰之路鋪滿了荊棘。

桐油借款雖然成功，但貸款之數目遠不及中國之所需，中國政府繼續讓陳在美洽談貸款。隨著美日交惡日深，加上歐戰的爆發，陳敏銳地覺察到，美國急需錫等戰略物資。在陳光甫的建議下，1939年9月8日，當時中國駐美大使胡適往見羅斯福總統，希望美給予中國以滇錫為抵押的借款，以增強和支撐中國人民的士氣與力量。羅斯福遂指示摩根索：「盡可能幫中國的忙，但須不落任何痕跡。」滇錫借款談判的大門打開了。隨後，陳與美財政部專家商談用滇錫為抵押借款7500萬美元。但美對國民政府錫礦控制權和交通狀況心存疑慮，遲遲不見動作。於是陳光甫和胡適加緊在美活動，斡旋於羅斯福、赫爾和摩根索之間，並請託美國友人為中國說項。

面對美國的首鼠兩端，陳光甫打起了「蘇聯牌」，在摩根索面前歷數蘇聯對華的援助，且條件比較寬鬆，還可購買軍火，如果美國拒絕伸出援手，國民政府將會倒向蘇聯。果然美國最敏感的一根神經被觸動，摩根索承諾對華貸款，並與美國錫業鉅賈商談。恰於此時，《日汪密約》的公開又刺激了美國，滇錫談判的僵局破冰，最終經過討價還價，雙方達成了2000萬美元的滇錫商業貸款。陳終於得以完成使命歸國。

陳光甫在美國折衝樽俎，固然有收穫，但誰知其中的辛酸。他在日記中寫道：

「余在此間接洽事宜，幾如賭徒在賭場擲注，日日揣度對方人士之心理……，無日不研究如何投其所好，不敢有所疏忽。蓋自知所擲之注，與國運有關，而彼方係富家闊少，不關痛癢，幫忙與否，常隨其情緒為轉移也。」

借款之行讓陳深切地認識，救國靠的是自己，而不是外援。

「自助愈勤，人助愈力。國際間無慈善事業，無可諱言」。

陳光甫在美國借錢時，胡適為我國駐美大使。胡雖受美國朝野敬重，但他對財經問題可是外行。於是貸款歸陳光甫負責，有事要找羅斯福總統則是胡適的事。兩人合作密切，友誼亦日深。胡適曾把一首舊作小詩，寫在自己照片上，送給陳光甫，又做了很詳細的說明。

略有幾莖白髮，

心情已近中年。

做了過河卒子，

只能拚命向前。

27年（1938、10、31。在美京）

陳光甫同我當時都在華盛頓為國家做點戰時工作，那是國家最危急的時期，故有「過河卒子」的話。八年後，在35年（1946）的國民大會期中，我為人寫了一些單條頭幅。其中偶然寫了這四行小詩，後來共產黨的文人就用「過河卒子」一句話，加上很離奇的解釋，做攻擊我的材料。這最後兩行詩句就成了最著名的句子了。

對陳光甫來說，外交是客串，實業是本行。陳回國之後，雖然也曾參與政府工作，但他的重心還是在上海銀行運營上。但事與願違，抗戰甫停，內戰繼起。國民政府退出大陸後，陳也停止了在大陸的銀行業務，將香港分行更名為「上海商業銀行」，在香港繼續經營銀行業務。1954年定居台灣，1965年上海商業銀行在台復業。1971年，陳光甫九十壽誕，祝壽來賓有副總統嚴家淦、總統府祕書長張群，和何應欽、葉公超等政要。1976年7月1日陳光甫逝世台北，有人說他這一生是「輝煌而又充滿遺憾」。

陳光甫完成白銀協定回國後，認為白銀協定僅足以救濟法幣一時之危急，其長久穩定之道，當在於政府對財政金融經濟三方面有一通盤之改進計畫。因以下列意見，條陳政府。

（一）繼續與美政府保持密切聯繫，以獲美國銀行及財政界之瞭解。

（二）獎勵生產事業，穩定物價，增加人民購買力，俾造成一健康之經濟環境。

（三）中央銀行加強辦理商業銀行再貼現。

（四）充裕市場資金，以減低利息。

（五）引導公民營銀行借款於生產事業。

國人皆知，國民政府之失去大陸，實非軍事，而根本在經濟。故國府遷台後，戮力經濟建設，尹仲容、李國鼎、孫運璿和趙耀東等人，先後接力奮起，把台灣推到「亞洲四小龍」首席。

（撰寫本文曾參考《陳光甫傳略》（張壽賢）、《陳光甫的一生》（姚崧齡），主要敘述文字則引自《陳光甫：一個商人的外交》（朱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