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紫書/同行
他向易先生借火。易先生借了。
那是在兩節車廂之間,腳下晃動得特別厲害,嘈音也特別大,轟隆隆轟隆隆。好在他們不需要說話,他只是看了一眼,易先生便把打火機遞過去。
其實剛才在車廂裡,易先生一進來,他就認出來了。好些年過去,易先生的外貌沒什麼變化。後來他還聽見他在後頭講電話,像是對一個什麼客戶解說交易的細節和程序,就像以前在服務中心裡對鄉民說話的口吻,依然聲音洪亮,慢條斯理,語態聲調絲毫未變。如果硬說有什麼變了的,也許就在於他不提公事包了,背了個電腦背包,而對於身形魁梧的易先生而言,那背包多麼小巧,看著讓人覺得有些兒戲。
易先生自然是認不得他的。畢竟他們沒見過幾次面,而且那是很久遠以前的事。他自己辭職不當記者都已經好些年了,而之前他們碰面的場合不外乎記者招待會和政黨大會什麼的,易先生只是個陪跑的小角色,最了不起也不過在經濟大好的那幾年中選過一回,當上州議員。而他一直是小報社裡頭跑雜差的小記者,職場上人來人往啊。
真說起來,他之前不是沒碰見過別的「故人」。那些人經常在飛機場出沒。退位多年的前房屋部長依然滿頭白髮,過氣的前貿工部長依然珠光寶氣。但易先生……他把打火機還回去,兩個人拈著各自的菸,分別站在通道兩旁,各靠著一扇門,無所謂地看著不斷流動的外頭。
他記得易先生幫過他的家人做了些事,卻記不起來那是什麼事了。他們家坐落在他的選區,家裡的老人遇事情了都愛到易先生的服務中心裡嚷嚷。易先生聲音大,脾氣好,能做的卻實在有限。他跟訪過幾回,不外乎看他領人通溝渠,處理巴剎外面堆積的垃圾,或是到印度廟那裡聲若洪鐘地排解什麼糾紛。
他不覺得易先生有什麼好,也說不出來有什麼不好。大概心底老覺得他雖然辦事有點魄力,卻不似是有志向和理想的人,甚至也沒有野心,倒像是役役地給誰打工,而恰巧就服務於他向來鄙夷的政黨。
那時他年輕,憤世。那兩屆大選,他都費盡唇舌,軟硬兼施地讓家裡老老少少不得把票投給易先生。
倒也不是針對易先生這人……
反正都過去了。他抽了一口菸,慢慢地,把它深深吸入肺腑,又緩緩地,像是巡經五臟再吐出來。沒當記者以後,他對這些事再沒這般熱心,也不那麼熱血了,去年大選還因事沒回去投票呢。而易先生,也就只當過一屆州議員便被拉下馬,他們黨後來讓一個律師在那選區上陣,可那些年反風大吹,他一直沒中選,便連服務中心也撤了。
這些年過去。世界還是老樣子。誰管易先生在通溝渠抑或在賣保險呢?他也知道報社每年招聘記者,去應徵的大學畢業生數以百計,人來人往啊。要說變了的,唯有這火車,速度比過去快了,似乎很少誤點了,車廂外的風景流逝得更快,根本來不及看清楚什麼。
一根菸的時間,幾個吞吐過去。他和易先生都不想回到座位上,便站在那兒再續了一根,或者兩根、三根。那打火機在他們之間往來,他後來回報了一根香菸。奇怪的是他們兩人誰都無意說話。他仍然看著外頭,天光被時間捲走。車艙裡的播音器響起來,他總是聽不真切。可是他想,管他呢。反正他和易先生總會同時抵達,在同一個站下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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