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楷倫vs.寺尾哲也/身為文壇新人

林楷倫。(圖/賴小路攝影)
林楷倫。(圖/賴小路攝影)

進入文壇之前和之後,

你職業道德最崩毀的事情

是什麼?

還沒進入文壇之前,我最不喜歡毀約的人,不管是買魚不付錢或是訂魚不拿貨都令我超級討厭。我很守時,約會會提早到,有人說是魔羯座的關係,但我覺得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在等待。這樣的性格換到商業層次,就是不要毀壞彼此的信任。進入文壇之後,邀約都是用email往來,白紙黑字的約定,喜歡的工作就接不喜歡的就拒絕,簡單明瞭。我一直以為能快速回信,明確了當地處理工作,才發現回信也是需要藝術的。不想撒謊地拒絕工作,但當天沒有任何工作閒閒在家,便不好意思拒絕,反而接下工作。曾在《違章女生》的節目上聽李屏瑤討論到接工作的心態,必須以拒絕為最先考量。

我始終做不到拒絕為優先考量呀(好難拒絕錢錢呀)。

但,我卻染上了某種惡習:懶惰回信。

或許是我信任的算命師說得對,今年八月我才會開始與人溝通,或許是我失去「回信」動力了。

寫信也是種溝通吧,好累喔,好想放空喔。

這是我進入文壇之後,最讓我崩毀的職業道德觀,所以,在這下誓,年底我一定要好好回信,從心建造自己的作家職業道德。

回信真的是一個坎。在先前工程師的職涯裡,我受到的訓練是:工作email在下班之前一定要回,少數拖到隔天的,也不能超過二十四小時回覆。而且開頭還會先寫「Sorry for late reply」聊表歉意。然而,文壇的email回信紀律普遍寬鬆。過個十天半個月才回覆也所在多有。而且有時遲覆的,並非拒絕工作邀請,而是答應。那時差之驚悚,讓我這個業界新人著實經歷了一場震撼教育。

可怕的是,在經歷了這兩年的寫作生活後,我竟然被這個環境同化了。回信時間拉長,無意義之拖拉越來越嚴重。希望今年下半年能好好矯正這個症頭。

另外,在接到工作邀請,然而想要拒絕時,不知道大家都用什麼方式呢。先前為了避免傷感情,我會以時程安排為由婉拒——某種程度上這也是事實,誰不想要有多一點的時間呢——但後來想想,這樣的回覆,可能會讓人無法分辨出我有興趣但缺乏時間的工作和真心沒興趣的工作的差別,進而降低了之後接到有興趣工作的機率。因此從幾個月前開始,我嘗試在婉拒時明確告知真實情況。至於到底有沒有用,就留待未來揭曉了。

自己在文壇的角色設定

與理想設定的差異?

●寺尾哲也:

很汗顏地說,有的時候還真不懂自己(被給予)的角色設定是什麼。但以我不精確的感覺,似乎自己的「科技」屬性被過分放大了。我自我認同比較像「前工程師」這樣。有興趣的題材是圍繞著工程師生活、家庭養成、同儕競爭的人情糾葛和心境轉折,並非「科技」本身。

維基百科說我「作品常以天才的各種面向出發」,這件事比較微妙——在資訊圈這個盛產天才的領域,每個人對「天才」的定義嚴格程度相差甚遠。而圈外人,像是文學讀者,在窺看的時候,往往是採取最寬鬆最寬鬆的那種認定。比如我根本不認為《子彈是餘生》之中,介恆以外的角色是天才。至於我那位認為要靠意志力撐過暈機的朋友K君的認定就更嚴格了,在他眼裡連介恆都不算。以量化的方式來說,一屆三十萬個台灣人之中,我大概認定五人,K君則是每三屆認定一人這樣。

●林楷倫:

當我在自我介紹裡寫上魚販時,便知道設定會加上職業與這職業給大眾的刻板印象。反魚販的刻板印象回到平常所見的魚販與寫作者的兩種模樣是我腦中的理想設定,但理想設定終究是理想,魚販的身分偶會大於寫作者,或許是第一本書被稱為職人書寫吧。我自我設定是作家+魚販的混合體,這兩職業的混合體在大眾面前根本沒什麼幻想的空間,沒有像對資訊圈的天才加上成功人生的幻想。我第一次知道寺尾的職業時,直接問他幹嘛寫作?好奇的是原來寫作也可成為這類人的成就。但別人知道我的工作時,會問我你怎麼會有時間寫作?或更直接地說魚販也會寫作喔。我笑笑回當然可以,誰不行呀。

或許呀,這也是反魚販的刻板印象吧,但我更想要的是日常到不行的魚販印象與毫無特色的寫作者模樣。不知道讀者覺不覺得《偽魚販指南》的人物們很普通,普通到身邊就有幾個這樣的人,其實這就是我寫散文的一個小小目的,普通是能書寫的。

而各種被設定與設定都是普通且特別。

小說人物與

自身生命的差異?

●寺尾哲也:

這個問題很有趣。楷倫和我先後出書,都面臨到了小說人物和作者本身的經歷相似,而讓部分讀者誤以為敘事者就是作者的狀況。或是認為小說中發生的那些情節,那些情緒轉折,就是作者的親身經歷。這些誤解,會使得代入感提高,增進八卦般窺看他人生活的刺激性,進而提升銷量。作家張亦絢曾評論此種高舉「真實發生」低視「虛構」的閱聽現象:「窮得只剩下真。」

遺憾的是,我們身為文壇新人,在藝文市場上進行突圍時,的的確確是利用這樣的「代入感」,取得行銷上的好處。但我不太認同某些言論所說的:「既然你們從這樣的閱聽慣性中獲益,就不能反過來批評它。」按照這樣的邏輯,在聯考制度下取得優勢地位的人,就不能轉過身來檢討考試入學的荒謬或不合時宜?我想不是這樣的。

回到創作。大部分讀者恐怕遠遠高估了小說中的人物刻畫、故事跌宕、情緒轉折能夠多大程度的反映作者的人生。至少當我在寫小說時,狀況比較像是在反覆微調一部精密的儀器。要讓人物心理扭曲到什麼地步,行為失控到什麼地步,是小說當中其他部件——文字風格、節奏、對白密度等等——共同決定的。所有的元素都是牽一髮動全身。每一篇小說,光是要湊合出一堆「看起來能動」的字,都是天大的難事。我的創作狀態比較像是一個小說工匠,怎樣對產品好就怎樣寫,不太有餘裕能隨心所欲想胡大三元就胡大三元,想胡大四喜就胡大四喜的。那太奢侈了。

●林楷倫:

身為一個小說散文都寫的人,我先出散文的好處是能躲開小說角色與我的相關。我自爆小說裡某些會與我高度相關,但也沒有讀者來抓出相關處,將某些句子抓出來說ㄟㄟ林楷倫你在這喔,我會極力否認。我承認小說裡確實有可以代入人生的地方,但那必須藏,小說角色也都是一個個生命,所以藏成小說角色的幽微之處。我寫小說的方法跟寺尾差異很大,我很少微調,大多是要改就重寫。而創作的起源是我有話有講,那我講的方式或是效果如何,用文字去完成。粗糙的語調或是精緻的文句,都是我進入角色之後思考而來,那將自己放入哪裡呢?是作品背後沒有明講的話語,想溝通的意念。這些代入感,若看看《偽魚販指南》與《雪卡毒》比較之下就能發現我想溝通的方式完全不同。

對於失去動力這件事情,

有多在乎?

●林楷倫:

我一年會有一兩個月失去動力,完全不想寫的那種失去動力喔。在失去動力前,我會焦慮,焦慮自己會不會忘記怎麼寫作,但打開Word又是一陣子呆坐,轉向滑臉書IG,那些時刻最怕看到文字。經過幾次這樣的循環,我會把這樣的失去動力當成休息。

不過,今年五六月時,我是真的失去動力了。因為人際關係的崩壞,我進入比不寫作還需要自我責備自我懷疑的心理狀態,恰恰那人際關係的崩壞又緊貼著書寫。那一瞬間,我討厭寫作了。我很自豪自己在寫作上的行動力,快速交稿、達成程度上的文字,這恰恰是我在行的,但在那一瞬間,我能動筆,卻不太快樂。那一瞬間不像是汽車沒油,更像是腳踏車鏈條斷裂,完全癱壞。

「是不是不要寫了?」我問太太。

「白癡喔。」她回。

我仍然將這段失去動力當成休息,但這段時間太長了,超過兩個月了,我開始找尋能引開自我責備的其他活動。那些其他活動難以讓我著迷,那書寫帶給我的著迷感是什麼?此刻仍然沒有動力的我,透過敲打這鍵盤找尋。

我好想回到三、四月分的林楷倫喔。

那個有活力有衝勁的林楷倫,誰能找到並且還我呢?

●寺尾哲也:

曾經聽另一位作家說:「如果能夠幸福快樂,我也可以不要寫作。」當我遭遇瓶頸無法產出文字時,這句話便會在耳邊響起。雖然我並沒有認為寫作或幸福快樂是人生中最至高無上的追求,但這種「如果XXX,我也可以不要寫作」的句型,的確如惡魔的話語一般,充滿了魅惑。

和楷倫不同的是,我的症狀多半不是「失去動力」,而是「無法產出」。恬不知恥地說,我的動力一直都很充足,想寫想衝想拚的慾望一直都熊熊燃燒,但寫出來的成果常常不盡如意——想不到哏,言語無味,沒有新意,只好忍痛刪掉擠了大半天的幾百字。以結果論,似乎和「沒有動力」的表象相似,反正 Google Doc 上終歸是一片空白。但當中的靜摩擦力,往往耗損我甚鉅。

因此,每一次稍微能夠讓自己的滿意的產出,都像是走夜路時捧著的那盞燭火,而身前身後都是無邊黑暗,兼有各種魍魎若隱若現。只能祈禱在腿軟之前,在燈熄滅之前,能夠往前多走幾步路。

令你嫉妒的人類

是哪樣的?

●寺尾哲也:

說嫉妒可能太難聽,我來用羨慕或崇拜的角度來說好了。讓我羨慕且崇拜的人類,大多是年紀比我小的,在自己的領域取得輝煌成就的人。比如桌球一哥林昀儒,或是 2020 年 IOI 滿分金 William Lin。年紀小是一個很重要的因素,因為潛力帶來的預後測量,那尚未到來的曲線圖突破天際直抵月球的成長幻想,才是真正甜美到讓我崇拜一個人的關鍵。

相反的,年紀相同或比我大的人不管取得任何成就,都難以讓我有羨慕或崇拜的感覺。

不知道楷倫從得獎到出書以來,有沒有收到別人的妒恨呢?

●林楷倫:

算有吧,但我會把妒恨分成好幾種。第一種很常見,得過大獎之後,只要自己的名字又出現在得獎名單,總會有人酸獎棍呀獎金獵人。雖然自己也能理解這樣的妒恨,但心裡總想來擊敗我呀,更甚至會激起更多的挑戰心。第二種呢,則是透過罵與酸,來展現對文學獎體制的恨吧,透過罵某些類型的作品,如原住民題材、性別政治、階級,這其實不是寫這類題材的寫作者之錯,被當成敵人與箭靶,是要讓我努力面對或是更往前跑。

我猜寺尾想問的是文學界同儕間的妒恨吧,像是《咒術迴戰》的夏油與五條。說實在的,我沒有感受過。我自認自己感受力算敏銳,畢竟我是個玻璃心,輕輕碰碎滿地。但我受過的傷都不來自於他人的妒恨,也沒有人會白目到直接來對我說:「林楷倫憑什麼得獎。」但若是社群上的匿名或是陌生人對作品與本人的攻擊,我會放在心上一下下,找閨密聽我痛罵,便不會那麼在意。

人要忌妒跟恨,最累了。況且是妒恨不那麼熟,且只有一點點成就的人。我曾經好恨正常家庭的人,也不時仇富,更忌妒羨慕文字能打動我的人。泡在負面情緒裡面,要不放棄要不詛咒吧,這兩個選項都無法改變什麼,累的是自己。小時候看電視時,總著迷踏火的儀式,長大才知道紅火的木炭上灑上粗鹽能降溫,輕步走過,不要奔跑,若奔跑翻動火炭會燙傷腳。應對人惡意也像如此,我會撒上降溫的粗鹽,不看或是立即處理,輕步走過。就算腳有傷口,痛的也只是粗鹽入體的痛,而非會留疤的燙傷。

但若真的在意,不如朝那些惡意走去,改進或表達意見接受,但態度依舊。

作者簡介

林楷倫

1986年生,台中霧峰人。想像朋友寫作會的真實魚販。研究所肄業。曾獲得2020、2021、2022的林榮三文學獎短篇小說組、時報文學獎等。2022年出版《偽魚販指南》。看完Z鋼彈後,思考如果能成為New Type,想感受的東西是什麼呢?人生愛片李力持x周星馳的《喜劇之王》。

寺尾哲也。(圖/寺尾哲也提供)

寺尾哲也

昭和六十三年生,台大資工系畢。曾任Google工程師八年,待過 MTV、台北、東京。小說曾獲林榮三小說二獎,兩度入選九歌年度小說選。已出版短篇連作《子彈是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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