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文/劉禹錫
提起詩人劉禹錫(772-842),都會想起他名叫〈烏衣巷〉的短詩來,詩曰:
朱雀橋邊野草花,烏衣巷口夕陽斜。
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這首詩之所以有名,是把對個人對歷史的興亡感寫出來了,中國人對歷史是敏感的,這樣內容的詩很多,但太多了總會老套,所以真寫得好的並不很多。這首〈烏衣巷〉藉物寫情,有一種很強的傷感在其中,而劉禹錫的傷感不是一般人涕泗縱橫的,他的傷感,有個特殊形容詞,就是「有蘊藉」,蘊是內藏而不外露,藉是有憑藉而不直白。東晉國都在建康(今南京),朱雀橋與烏衣巷是都中勝地,高官名人如王導、謝安都曾住此,但到了中唐,連綿官邸已成為尋常百姓之家,大片天空,只剩下飛舞的燕子了。詩所寫的是一種寥落感,寥落就是滄桑,是有歷史感的人所共有的。
劉禹錫因有才識,對世局常有不滿,而他所處正是唐代由盛而衰的時代,令他不滿就更多,唐代經過盛唐末期的安史之亂,元氣大傷,中唐之後,朝廷大臣結黨營派,劉禹錫跟白居易都遭捲入以王叔文(753-806)為首的黨爭,使已渙散的國政更加四分五裂。白與劉都是王叔文的擁護者,王叔文後被處死,也影響到他們的前途,白居易被貶為永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朗州司馬,都是黨爭的受害者。
因受害,白居易才有〈長恨歌〉、〈琵琶行〉等名篇行世,劉禹錫因貶謫而大量接觸到底層農人,因而有非常民歌化的「竹枝詞」出現,假如他們官運順遂,就不可能產生這類作品,所以後來有「文必窮而後工」的話。劉禹錫最有名的一首〈竹枝詞〉可能是這首吧:
楊柳青青江水平,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
這首詩的可貴,在只寫民情,不言「大道」,又融入一般鄉下人的口語,毫不裝扮。如「聞郎江上唱歌聲」,寫女的被男的歌聲吸引,詩裡不用較雅的「歌聲」,而用通俗的「唱歌聲」,直白近俚,卻顯得更為自然,可見劉禹錫放下身段,走入民眾,這一點很切合文學社會學者的主張。但民間文學也不見得每件事都直白,有時會暗藏些迷語、暗語在其中的,詩中「晴」與「情」互通,看似文字遊戲,也藏有無限溫柔之思,這跟《詩經》的源流是一樣的。《全唐詩》收錄的〈竹枝詞〉尚有多首,形式內容多類似,詩人走向民眾,歌詠人間最質樸的情感,是杜甫之後的新途,其中劉禹錫跟白居易的貢獻與成就最大。
下面我想談一談劉禹錫一篇很有名的短文,叫〈陋室銘〉,這篇短文很受清代之後文人的青睞,曾被清初古文家吳楚材選入他有名的《古文觀止》中,又被林雲銘選入《古文析義》,民國之後,也屢被選入學校國文教科書,是大家耳熟能詳的。全文如下: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這篇文字可當它韻文看,除了最後一句「孔子云:何陋之有」外,通篇都押韻,多駢句,似也可當成駢文看,但一般駢文都長,這篇卻短,駢文多喜賣弄詞藻,這篇相對樸實,從此看是很有特色的。
雖如此,但嚴格說來它也有缺點。拿來跟前面所引兩首詩相比,〈陋室銘〉比較欠缺真誠,見識也通俗了些,加上觀念有點浮濫,雖拿孔子語結尾,與孔子所達的至高語境相較,還差了一大截。首先「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話沒說錯,但既已隱居陋室,卻以仙、龍自居,看似高崇,其實媚俗。全篇主旨在「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兩句,強調「德馨」的重要,但對何為德馨、德之所以馨、如何馨,並無具體描寫,「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只知居室在鄉,頗有野趣,但後面立接「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兩句,不小心寫出了他實際心態,就有點讓人看低了。陋室中的他所結交的,依然是碩德大儒,對不識字的平頭百姓,總抱著某種程度的厭棄感。他心儀的對象是諸葛亮、揚子雲等名人,而大家也都知道,他在乎的不是諸葛亮、揚子雲曾有過的平居歲月,在乎的是他們後來不論在官場或文壇飛黃騰達的成就。在這種心態之下,使得他在語言上顯得左支右絀又有些扭捏作態了,我們如拿來與田園詩人陶淵明比,是何其的不同?陶詩中也隱逸生活的極多,都平靜而真切,如〈歸園田居‧其二〉,是這樣寫的: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
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
時復墟曲中,披草共來往,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
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
陶淵明曾為官,但後來「不願為五斗米折腰,拳拳事鄉里小人」,決心棄官,當他丟了官職,就真到鄉下安心種田去,對官事便一無懸念了。首句「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表面是鄉居地僻,不利交通,其實是自己有意拒絕「人事」,而他的人事包括鄉村之外的所有「世事」。與他相與之人,都是「披草」(古代農人著簑衣以防雨,簑衣草製,故云披草)的農夫,並無他人。農夫只關心農作的收成,不在乎其他的,甚至道德文章對一般農夫言也都是「雜言」,所以「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而農家生活,有喜也有憂,農家所憂在天氣不好,影響收成,所以最後說「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所說句句真實,毫無虛套。
我不懷疑劉禹錫的文學有真誠的一面,文學史已給他適當位置了,但他的〈陋室銘〉確實還差了點。這篇短文的問題是太被傳統文學的框架框住,臨筆總想攀附點德馨之類的消息於其中,而他「德馨」的範圍又窄了些,他偶爾又會擺出點一般讀書人的架子,認為自己見識廣、才德高,因而瞧不起人。「陋室」如他說的那樣好,居於其中就該有點志氣。志氣是什麼呢?既居陋室,就不再探聽外面的消息,也不再意圖與高官厚爵來往,那些歷史名人,不論諸葛亮也好,揚子雲也好,我一個也不豔羨,我只寧願做自己,不論我選擇陋室或陋室選擇我,我都很有自信,而且來去自由,在這情況下,我便無須裝腔作態的「調素琴」、「閱金經」了。還有,我更不會瞧不起周圍知識不高的人,陸象山曾說:「某雖不識一字,亦不妨我堂堂正正做人」,王陽明也說過:「與愚夫愚婦同的,是謂同德,與愚夫愚婦異的,是謂異端」。我們應該知道,知識界之外也是有漢子在的,所以我絕不輕視白丁。
劉禹錫是個不錯的詩人,可惜的是他不夠徹底,觀念總有點放不開,心中還是想藉自己的清高來博取更高的名聲,言行舉止因而有些錯亂了。中國傳統知識分子,總在仕、隱之間糾纏掙扎,欲就不能,欲斷又斷不了,很少有人如陶淵明的沉穩痛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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