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宗翰vs.林德俊/詩是永遠的初戀

2012年12月8日《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新書發表會,林德俊(左起)、楊宗翰、孫梓評合影。(圖/楊宗翰提供)
2012年12月8日《台灣新詩評論:歷史與轉型》新書發表會,林德俊(左起)、楊宗翰、孫梓評合影。(圖/楊宗翰提供)

文學朋友

楊宗翰:

我不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日常生活中最常見到的就是學生與同事,但他們跟社區鄰居、大樓保全一樣,都不是我的朋友。常聽人家說「上了年紀,交朋友很難」;其實我年少時就覺得交朋友很難,到現在都中壯年了,更不敢說自己有什麼朋友。常聽到人說「臉友五千、追蹤破萬」,在臉書或自媒體上就是一個數字,如夢幻泡影,只要輕按一鍵,就可以解友、退追、拉黑或封鎖。所謂網友點讚給心,有人用來流量變現,有人用來網紅分潤,有人用來自我滿足……我只看到網路世界反映了現實人生的躁動與匱乏,不斷堆高的數字後面,隱藏著肆意滋長的虛無。所以當面對臉書上「交友邀請」時,我總是在「確認」或「刪除」兩處躊躇,最後只能擱著,一放就是兩、三年。完了,說這個會不會被人立刻「解友」?管他的,默默做,輕輕解,不要當面告訴我就行。

但我很珍惜文學朋友,尤其是年輕時認識的同輩。上個世紀九◯年代中期,剛讀大學的我參加了一個文藝營。那是一個文藝營比演唱會或脫口秀還熱門的年代,在文青之間能比文藝營熱門的,大概只有跑影展。活動地點在剛創校的東華大學。記得是在學生宿舍第一次見到德俊,和當時的女友(現在的夫人)韋瑋。你社會系的背景,也跟我身邊多為中文系或國文系同齡人,顯得相當不同。那時透過國文保送營、耕莘寫作會跟幾次文藝營,我認識了一批民國六十年中期出生的「六年級中段班」,好多人都很會寫,而且現在還在寫:除了德俊,至少還有孫梓評、凌性傑、陳思宏、張耀仁、林怡翠、何雅雯、洪書勤……我跟其中幾位還合組過一個跨校性詩社「植物園」,出過四期詩刊和一部詩合集。德俊更厲害,在輔仁大學創立「死詩人社」,社名來自羅賓‧威廉斯主演的電影《春風化雨》(Dead Poet Society)。社課居然還有以「火葬玫瑰」儀式,來進行劇場化的詩歌朗讀分享。那時我就覺得你是個與眾不同的點子王跟行動派,喜歡助人,擅長策畫。

當六年級的昔日文青變成今朝文壯,我們都更成熟了,但彼此好像沒有更熟。這些年你遷回故鄉霧峰定居,就更難碰上一面了。幸好我珍惜的每一位文學朋友,從來就不是靠交情或見面。我依靠的是閱讀,是觀察,文學朋友終究應該以文學相交。

林德俊。(圖/韋瑋攝影)

●林德俊:

對於「群性」不強的人而言,文學可以是最好的朋友,到圖書館,選一本書,你便有了伴,文學世界何其大,一定可以找到最讀/談得來的好朋友,這樣的朋友當然是一種「想像朋友」,卻可能是最知心的那一位。

文學也開啟認識「現實朋友」的一扇門,寫作同好在交流聚會裡萍水相逢,我印象中和宗翰兄第一次「同場」是1997年「青年詩人創世紀講談會」,當時著實訝異於眼前這位侃侃而談、馬力十足的青年寫作者僅僅長我不到一歲。宗翰兄以評論家身分在文壇奠定地位,對於詩史書寫早早表露企圖。「敢寫」亦「能寫」,可謂「風格寫作」兩大關鍵詞,前者是氣魄的展現,後者是駕馭的功夫,早慧且早發的評論家楊宗翰,一出手即具「評論風格」。

宗翰兄願意選擇「評論」這位文學朋友長期交往,是文壇之福,揣想您十分懂得「享受」資料爬梳過程中「發現」的樂趣,您的評論以熱情為基底,這是許多「論文製造機」學者不見得擁有的寶貴資產。不過,二十多年來專注此道,多少壓抑了自己的創作才能吧!所以很開心您與孟樊合寫《台灣新詩史》鉅著終於問世之後,還有另一個終於——個人詩集《隱於詩》的出版。詩人楊宗翰有無機會得到評論家楊宗翰的批判性閱讀?這本詩集在台灣新詩史上除了豐富學院詩人系譜,還能如何被歸類、被評價?也許……我們可以期待另一個楊宗翰橫空出世。

從為詩狂,到隱於詩

●楊宗翰:

我常跟學生說:能夠為詩而瘋狂,是多麼幸福的青春。跟現在吾輩只能困在帳單房貸、考績評等、體衰保健的議題相較,他們的生活樣態或日常作息,還真是讓人羨慕。我讀大學時,絕不會錯過誠品每個月「詩的星期五」,像是追星族一樣看著洛夫等前輩在台上朗誦,整個氣氛迷人到極點,空氣中都是幾分苦澀幾分甜的詩味。白靈老師在耕莘小劇場辦「詩的聲光」,可能是缺人吧,竟把我也拉去演。我只好應付一下必修的聲韻學期中考,飛快繳卷後騎機車急馳下山,就是為了趕演詩劇。林煥彰〈十五‧月蝕〉原本不算難懂:「八點鐘,月在我二樓/企圖穿窗而過//十五那個晚上,/我捉住了她/所以,你們就有了一次/月蝕//而午夜/她將衣裳留在我床上/所以,那晚/她/特別明亮」,而我被導演要求先屈身蹲在一個橘黃色大桶子裡,算好時間再跳出來,大跨步蟹行橫走。我到現在都還不知道在演什麼,只覺得肢體可以這樣展示,既害羞,又得意。近日發覺YouTube上竟還找得到三十年前的演出影像紀錄,幸好畫質甚差,什麼都看不清楚。果然印證了,模糊的青春才是最美。

那次「詩的聲光」跟我們一起登台瘋詩的,還有大前輩管管。這位文學史上超級大玩家兩年前逝世,享耆壽92歲。那一輩資深詩人都對我極好,甚至有時容忍我刻意胡搞,譬如把寫實風格的詩投稿給《創世紀》,把不避艱澀或超現實風的詩投稿給《笠》。年輕氣盛的我,不知道從哪借來的勇氣,覺得別人都搞不懂,所以自行翻譯了「意象派」的信條,投稿後也蒙《笠》採納刊出。我在2000年這篇〈意象派諸信條新譯〉中寫道:「古有所謂『詩辯』者;生此紛紛詩壇,擾擾詩潮之世,以此『譯辯』明志,誰云不宜?余豈好譯哉?余不得已也!」現在看來,就是兩個字:屁孩。

雖然樂於為詩瘋狂,但我後來幾乎完全走向文學評論,很少寫詩。立志要寫《台灣新詩史》後,更要求自己把創作放到這書出版之後再談。沒想到這本新詩史花了廿年才問世,中間實在蹉跎耽誤太久。去年既然出版了新詩史,今年我就該重回創作隊伍,遂推出第一部個人詩集《隱於詩》。遲到總比不到好。人生已過中場,不能浪擲耗費。回到寫作隊伍,容我隱藏於詩。

●林德俊:

洛夫1992年創辦「詩的星期五」,每個月固定舉辦,持續至1997年,大學時期的我有幸抓住它的尾巴,代表輔仁大學「死詩人社」登台朗詩,登上的「台」也就是誠品敦南店一樓大廊階梯上的平台,許多文青席地而坐,經過的人駐足圍觀,前輩詩人也會坐在台下聽我們這些初出茅廬的學生詩人發表作品。幾位詩壇老大哥約我們在附近的咖啡館討論發表內容,詩壇老頑童管管也在席上,其舉手投足太有戲,台前台後一個樣,真是人如其詩的代表。

「詩的星期五」不只是早期誠品書店代表性的文化品牌活動,也是台北這座城市指標性的文化活動。彼時還沒有一年一度的台北詩歌節、台北文學季,我理想中的詩歌推廣活動比較接近這樣的典型,不走嘉年華式的大拜拜,不把小/分眾性質的活動專案式地集中在一兩周內辦完,而是譬如每個月選定一周的星期五開啟文學的周末,讓讀詩化作生活的一部分。有一種詩的現場:詩人並非那麼遙不可及,台上台下互動頻繁,誰都可以用你的方式來講談詩探索詩,置身現場的人一起發光,成為一幅城市文化的縮影,因為詩的觸動,每一張臉都青春。今年我受台中文學館之託策畫首屆「台中文學私塾」,幾乎周周都有場子,其中「寫作星期天」的命名靈感即源自「詩的星期五」。一個文化空間必須有專屬於自己的品牌活動,有動才有活,不只要動,還要動得有聲有色。若能長久持續,就能厚實文化的地氣和底氣。

楊宗翰。(圖/楊宗翰提供)

愛詩,更愛玩詩

●楊宗翰:

我說自己有過一段「瘋詩」歲月,但跟你比起來差遠了。因為你過的是「玩詩」時光,並淋漓盡致地展現出詩創作所用的媒介跨越。這種新媒介或新「玩法」,代表著詩人正在創造新的感性,也為讀者帶來新的感受。我曾說你擅長在平易可親的文字裡別有寄託,彷彿立志於翻轉世間既有秩序,從形式到內容都在顛覆當代讀者對新詩的刻板印象。你從根本上便開始拆解分行詩、分段詩、圖象詩之分野,讓過往充滿聖光的詩語言步下神壇。詩(或者說文學)至此卸下經常被賦予的崇高位置與道德期待;取而代之的是文本的自由戲耍(textual free-play),以及語言、行動及圖像或符號之間的結合。戲耍的衝動亟需透過書寫作為宣洩,諧擬(parody)手法遂被發揮在改寫或重組那些過往典故、俗世成規或童話寓言。我很佩服你在解放遊戲衝動與實踐行動詩學上的努力,也很羨慕你能在媒介相互搭配下催生出不少新鮮詩體。因為我學不來,更是玩不來。

●林德俊:

宗翰兄少時的「瘋詩」歲月,風風火火在詩劇裡粉墨登場,您也很是好(ㄏㄠˋ)玩呀!希望在「星期五的月光曲」朗誦會上有機會欣賞到您「復刻版」的展現。您曾「把寫實風格的詩投稿給《創世紀》,把不避艱澀或超現實風的詩投稿給《笠》」,這可是「玩詩刊」的創意行動,試圖位移「刊性」的「正統」,您早年如此這般輕輕幽了詩刊一默,簡直是後現代的「內爆」。「詩行動」是一種觀念藝術,觀念藝術的實踐奠基於「史的掌握」,要玩跨界,自然離不開典律的爬梳,現在您既然已經藉由《隱於詩》的問世重新恢復詩人身分,不如恢復得更徹底一些,把當年的各種「瘋詩」行徑一起找回來。

我的玩詩啟蒙,大學時期除了提筆寫詩,也在影像、音樂、劇場和各種的空間和事物裡感受到詩,「詩意」是「若有詩」,但為何「若有詩」?我花了二十多年去探究,至今依舊興致勃勃。關於「玩詩」,我覺得自己更像一個冷靜的設計者,我喜歡把各種現場、各種狀態下的人們設計為詩的讀者(不一定是正襟危坐的那種「讀」),如何讓那些乍看與詩無關但其實很有關的人們成為詩的主體?如何喚醒「詩意的身體」與「詩意的心靈」?這樣的問題意識並不只是「詩的推廣教育」可以概括,其中或許潛藏著詩的終極祕密。

遊走在創作與評論之間

●楊宗翰:

七月分我出了第七本專著《有疑:對話當代文學心靈》,特別收錄〈評論作為一種創作:與《幼獅文藝》談「何謂書評」〉,作為全書的代後記。其中寫道:「今日台灣的書評界已經太過安全,也太過安靜了。我作為興趣雜亂、什麼都嘗一點的書寫者,一直期待能夠看到真正向『創作形式』回歸的書評寫作……我渴望自己寫作的文字,能夠召喚到一、兩篇採『創作形式』的書評。對話或對打,我都歡迎。」我這裡指的,當然不是社群媒體上,關於文學的鬥嘴鼓。認真評論,沉潛創作,安靜讀書,歡喜教書——我樂於徜徉在這四者之間,尋找它們微妙的平衡。

●林德俊:

《有疑:對話當代文學心靈》相較於《台灣新詩史》,雖然屬於某種評論文章雜集,卻讓我們看到一位更立體的「評論家楊宗翰」,在論篇、評書、談人當中,一位行動派學者的文壇身影漸漸清晰。「批判」是評論家的天職,從出道至今,宗翰兄始終如一。您在本篇對話開頭提到「我不是一個喜歡社交的人」,對一位評論家而言,這一點也不是壞事呵。

許多文學創作者的評論文章也寫得很好,正因為他們儲備了厚實的閱讀,這讓他們在品評一篇或一部作品時,擁有自成一格的參照架構。台灣的閱讀產業危機感日漸深重,我相信如果「閱讀推廣」和「閱讀教育」做得好,可以相當程度緩解這樣的危機感。我以為,「評論」可以讓閱讀成為一件更有趣的事,除了為了求知、抒情而讀書,我們也可以為了思辨而讀書,這樣的讀書助我們覺察世事、析得道理,「創作」出自己的看法。書評寫作值得推廣,應該要成為文學獎的一個徵件類別。

作者簡介

楊宗翰

1976年生,台北人,現為國立台北教育大學語文與創作學系副教授、中華民國筆會祕書長、《台灣詩學學刊》主編。去年出版與孟樊合著之《台灣新詩史》,今年出版詩集《隱於詩》與論集《有疑:對話當代文學心靈》。還在編選,也還在寫作。

林德俊

1977年生,台中人,熊與貓咖啡書房創辦人、點燈文化基金會董事、台中市社區總體營造暨文化設施推動委員會委員、台北市松山社區大學校務委員。著有《樂善好詩》、《阿罩霧的時光綠廊》、《黑翅鳶尋家記》等,正在桐林山村營造「貓頭鷹故事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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