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鈺婷／隱約與顯微

推薦書：黃庭鈺《隱身術》（有鹿出版）

散文容易發散，四面八方寫去，鋪天蓋地羅織出一張網，畫出範圍界線，呈現輪廓、形貌，最終得出作品的樣態。閱讀散文，往往得在慢中摸索，不斷調整內心對應的焦距。有些宜拉開距離，如鷹鳥之眼凌空遠觀整體意象；有些宜放大顯微，琢磨推敲，細拾字句珠璣之精要。

閱讀作品，也閱讀了作者，參照回應自己的共鳴。因而散文的「作品我」和「作者我」大都外顯而鮮明，敘事抒情議論，俱是作者大膽、讀者假設，把生命歷程站成一列文字的樣態。

《隱身術》的特殊，在於它的非典型。作者有意隱去日常可供辨識的細節，概念化地剖析一己的見聞，筆觸冷靜清醒，敘述帶著議論的哲思，又有自嘲善解的俏皮輕盈。讀著讀著，心裡覺得是一番道理了，誰知又有一層翻轉。像躍上一層樓、一座迴旋梯，思路不斷擴充連接，視線拉高拉遠，層層鋪展到意料之外。

當我們習於在字裡行間揣度，期待著或許快要現形了的人事背景、來龍去脈，不期然發現當篇章抽離現實脈絡，文字卻容納了更多想像的趣味。

黃庭鈺筆下隱身於更衣室、病房、小公寓的軀殼，其實包裹著對於青春、愛、美、外在目光與自身形象的凝視眷戀。

她說：「衣物是一座護身堡壘，讓心的線條和形狀得以有安全的歸所。」也慢慢明白「有些人不會給你祝福或關注，或許是他們心裡也有一些苦吧……我忽略了你的存在，更多時候是想忽略自己的難堪」。

然而，剝除衣物，卸除武裝，把一顆心交付出去，不必然能獲得更多愛，一如〈拉環〉中的少女，拍攝、傳送赤裸肉身給伊人，最終卻發現「為他溢出的水不是水，是受了傷的組織液」。用肉身換來的注目不是愛，要赤裸地對抗世界的堅硬，談何容易？

於是把自己打扮得明亮光鮮。不管是〈池裡的河馬〉那個「多想擁有漂到哪裡都好的勇氣，不必記掛因老去而不再被珍愛」的自己，或是〈病房〉中那個「活得如此用力，卻又存在得可有可無，處在必須明亮的位置，時不時總得送出溫暖，身體卻一點一點地失溫」的自己。

黃庭鈺用文字演繹的隱身術是跳開現實，拆解現象。她的「隱情」與「顯像」互為表裡。一如〈無聲〉中的自苦，「說了並不會改變事實，又何必說呢？何苦向他人袒露難處？」因而習於把自己活成一顆繭，包裹在得體的衣裝顏彩下。華服與彩妝，是掩蓋內在傷口的敷料，呼應〈衣戀〉的因由：「無法真心以對的，恐怕還是自己的心。」

不必奮力跟上腳步，不必為了討好誰，無須為目光而活的時刻，奢侈而稀少。揭開衣袍、卸除粉飾，面對真我的時刻，誰不是千瘡百孔，在愛與傷害中，撐起微笑過日子。黃庭鈺的《隱身術》，寫的其實不是隱身藏心的洞穴，不是她或某個誰曾經的傷口，結痂的傷疤。那更像是人生實像的顯微，無從逃逸與無處不在的設限，徘徊在顯隱之間，日漸黯淡喑啞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