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馭博/令人無法絕望的貧瘠
初讀《雪卡毒》時總會想起卡佛的狠勁與海明威的生猛,但讀到最後兩篇〈潛下與沉底〉與〈河分雨流〉的連作,卻讓人想起馬奎斯四十五歲左右巔峰時期的短篇小說,只要開頭出現大海、螃蟹、沙灘、孩子等等,就知曉他即將變出一則則黑暗卻又深刻的成人童話。《雪卡毒》的最後兩則短篇也以類似馬奎斯的筆觸:魚種、港灣、海色;而兩位小說角色對物的凝視,全部都來自對亡靈的索引:兒子。
〈潛下與沉底〉彷彿一首延遲死亡的輓歌,主人翁阿和在故鄉持守著記憶,既等待前妻回來弔喪,也等待兒子歸返——小說開頭漁網與妻子的斷髮是極佳的隱喻,一來是海洋廢棄物對於魚群的危困,二來是對角色內心心結的危困。P.213對兒子皮膚越發翳白的描述就如同馬奎斯〈世上最美的溺水者〉對美麗亡者的泡水浮腫;兒子蜷縮在陽台曝曬的景況也像舒茲〈著魔〉那越縮越小變為灰塵的父親,這些都呈現出兒子已死的現況——面臨至親與生活的消逝,人們只能盡可能去窮盡事物,去讓心靈的死亡來得緩慢些,小說收束在主人翁對於釣客抱怨廢網過多的心境,彷彿詩句的內心獨白:「那些網將所有墜落的都接起。/接起來的不等於得救。」這位傷心的父親終究成為了不斷懲罰自己的薛西弗斯。
而在〈河分雨流〉中的主人翁變成了在對情感關係之中游移的前妻,看似性慾充滿,搭上了老闆清山,實際上卻在逃避前夫阿和,也在逃避兒子之死,但更幽微的是她對於僵化身分的厭惡:家庭的生產工具、漁港男人們的慾望對象、被迫成為母親後的職責——世上是否存在無母愛的母親?好像世間萬物都把期待加諸於母親,卻不允許有任何差錯。而貫穿整篇小說,並將這種消極關係點提出來的,是鬼頭刀的意象:被稱之為夫妻魚,實際上卻傷痕累累;失鮮的魚肉蒼白,如同招魂回來的溺死者。小說最後,前妻將「我要回去了,你要來嗎?」這則訊息傳給清山與前夫阿和,收到了兩人肯定的答覆,並自言:「我等著他來,在小小的套房。」我們無從得知前妻究竟在等待著誰,但相比於〈潛下與沉底〉對自我的懲罰,這裡更像是前妻對於現狀的選擇——假裝不在乎,繼續在兩個生命之間擺盪。因為生活使我孤獨,給予我的就這麼貧瘠,但卻公平得要命,令人無法真正地絕望。
儘管《雪卡毒》的苦殘人們在潮濕與腥味的場所之中彼此揶揄、嘲弄、憋屈,但讀者勢必在閱讀的過程中能慢慢感受到,這群面目猙獰的苦主,在一次次不同的魚之訊號裡頭,試圖尋找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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