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文蔚/后羿射日般的艱難任務——台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歷屆得主書展旭日獎˙新詩類評審觀察

▋十五個太陽

答應擔任「旭日獎」的評選工作,起心動念,覺得自己彷彿可以看電影《年少時代》(Boyhood)一樣,穿越十多年的時光,同時可以追蹤好些少年詩人成長的旅程,看似是一則則小品,匯流在同一個出海口,何嘗不是一道波瀾壯闊的史詩?原本看似愜意的品賞功課,到最後要挑出一名得獎者,竟讓我陷入巨大的焦慮中:根本不是從夜空中,挑出最亮的星,而是要在滿天十五個太陽中,射下十四個,實在太艱難了。

台積電文學獎舉辦已經二十年,意謂著三分之二的得主已經大學畢業,甚至不少詩人已經達到而立之年,加上早慧的作者比比皆是,有大獎賦予桂冠,更為台灣現代詩壇培育了一大批詩齡很長的作者。他們懷抱著早熟的心靈,不為同儕所理解,就像里爾克《里爾克給青年詩人的十封信》中所說:「我們凝精聚神,從那些狂妄、喧囂的事物(它們是多麼愛饒舌呀!)回到自己的境地,慢慢地學著認識這很少數的物件,在這裡延綿著我所愛的永恆與我們所輕輕地分擔著的寂寞。」在學院中,在生活中,在孤寂中,默默走一條其他青年不曾踏上的道路。所幸艱困的環境沒有中挫詩情與詩意,翻閱手邊青年詩人所出版的十五本詩集,展現豐沛的創作量,營造出新穎題材、創新風格乃至於文體實驗,都讓人目不暇給。

鄒佑昇《集合的掩體》最具前衛的特質,排版與裝幀都不同於一般詩集,詩人藉以與法國神祕學家與哲學家西蒙‧韋伊對話,詩句是對話、思索與警語,看似片斷,但亟需讀者進入隱喻,填補哲學的思辯。同樣有著創新思維的鄭琬融則在《我與我的幽靈共處一室》一書中,展露作家宛如通靈般的魔幻思維,每一首詩都帶著讀者遠行,到陌生與奇異的世界,體會詩人的奇思妙想。相較於鄒佑昇與鄭琬融的天馬行空,學建築出身的陳顥仁,則以無比的節制安頓語詞,在《愛人蒸他的睡眠》一書中,觸目皆是精巧與意在言外的詩句,而且許多書寫劇場與閱讀經驗的篇章,都顯露出詩人挑剔的品味,但新潮與創新的意志力。

中學時期的詩人必然敏感,也充滿了創作的激情,畢竟欠缺生活經驗與體會,未必能完善道出世界的美善與醜惡,隨著時光中歷練種種折難,甚至有機會踏查台灣各地與世界各個角落,他們的詩作中所關注的現實議題,在在都顯得生動,能聽得見街頭的抗議聲,能聞得到戰火下的血腥味。在栩栩詩集《忐忑》中,詩人以〈親愛的法利賽人〉諷喻忘卻信仰本質,以神聖來傷害異己的行為,詩歌遂成為同志運動的重要呼聲。詹佳鑫的《無聲的催眠》中,能特別關注到以基因改造技術製作「絕育種子」,在販售糧食的同時,斷絕其他族群獲國家種植的機會,寫出〈如果我們都不再挨餓──致不知名的非洲兒童〉,以及關心關廠工人臥軌事件的〈今晚我躺在鐵軌──記二○一三工人臥軌事件〉,都展現了詩人的抱負與關懷。讓人印象至為深刻的莫過於林禹瑄在《夜光拼圖》中,以詩篇關懷饑童與八八風災,更以〈新生之島〉書寫島嶼的美好,宛如一首創生神話的詠嘆調,值得再三低吟與賞讀。

讓人耳目一新的還有段戎的《保密到家》,以留學生活為主軸,寫出在國外讀大學的甘苦,以詩為自己打氣,真是青春無敵。皓瑋的《小敘事》則環繞在年少心事與遊歷的視角,詩人敏於哲思,文辭清綺,從微物上透露出的思辨萬分敏銳,令人愛不釋手。最年輕的周予寧出版了《那個字太殘忍我不敢說》,在絕大多數少女還懵懂於愛情時,她就持著手術刀般犀利的詩句,解剖人間情愛,甚至以絕佳的隱喻示愛,大有超越同代人的氣魄。

在歷屆得主中,最耀眼也最有讀者緣的是宋尚緯。宋尚緯從2011年以降,在八年之間,出版了《輪迴手札》、《鎮痛》、《共生》、《比海還深的地方》、《好人》和《無蜜的蜂群》等六本詩集,聲勢驚人,堪稱現代詩復興的風雲人物。其中《鎮痛》獲得第二屆楊牧詩獎,受到嚴格的評論家與學者的肯定,同時他也大量在社群網站上發言與書寫詩作,抒發苦悶心情、抱怨生活處境、聲援社會運動及批判時局政治,追蹤與互動的網友為數眾多,每本詩集出版後,又廣為讀者歡迎,隱然形成一股「宋尚緯現象」。

宋尚緯的創作從早期抒發自身苦痛經驗,次第開展出關懷他人,以及針砭時局等多重類型。在語言上,他雖然廣泛閱覽中西名詩,但不拘泥於前人的語言與結構,穩定以較為絮語的文字風格抒情與敘事。旭日獎的評選是以一本詩集為準,宋尚緯的傑作散布在各本詩集中,單一成冊的風格會趨向一致,相形之下,莊子軒在詩集《霜禽》中,精銳盡出,展現他琢磨砥礪詩藝的成果,而終究脫穎而出。

《霜禽》連結漢語古典詩歌的抒情傳統與現代派詩藝

成熟的詩人必然有強烈的歷史意識,也能承繼傳統又開創新潮,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就強調,詩人必須擁有歷史意識,同時也使他能意識到自己的歷史地位,以及自己的當代價值。莊子軒書寫的成長歷程中,作品中累積了古典文學的抒情傳統,也能溯源1950到60年代的現代主義美學,但他並不是刻意沿襲與模仿,面對東洋與西洋文化輪番的衝擊,網路、動漫與搖滾音樂的浸潤,他都能剪裁與創造出回應時代的詩篇,溫雅和暢的意象中,淡淡抒發自身的孤寂感受。

莊子軒的《霜禽》中,文采斐然,連結漢語古典詩歌的抒情傳統,講究修辭中的情景交融,從典故中能翻轉出當代的意涵,是新生詩人中的佼佼者。短詩〈書寫〉就是很好的例證:「彷彿北冥之鯤/飢餓地追捕我們的小舟/如今朝誕生之蜉蝣」,把寫作描寫成莊子〈逍遙遊〉的天高氣闊,氣象萬千,又有蘇軾「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清曠飄逸;而靈感稍縱即逝,朝生暮死,則生動譬喻為蜉蝣,看似簡單幾筆,卻能對比出張力極為強大的描寫,這正是莊子軒以歷史意識作為祕密武器的明證。

評論家陳義芝就曾舉出:「〈江湖〉以江邊坐化的一尊泥菩薩比擬,捨身溶入江河,『為河床魚骨/覆上薄薄濕土』。這些意象警策脫俗,在瀕危的情境,具現出人意表的思想,逼出詩意。」如果進一步細讀全詩,不難發現全詩的前三行「夏天/江水都枯竭/我仍有淚」,典故出自於〈上邪〉中「山無陵,江水為竭」,表面上描寫的是台灣溪流的荒溪乾枯現象,實則抒發情感結束當下的斷裂與傷感,當詩篇最末化用莊子《莊子.大宗師》中:「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的典故,原本的寓言中魚兒尚且能以吐沫相互滋潤,甚至有精神嚮往寬闊的大江大湖,但莊子軒只能以薄土埋葬魚骨,更宣述絕望於江湖的沉痛與哀傷。

莊子軒也展現了他和1960年代的現代派詩藝的連結,盛浩偉〈冬窗前的身影〉中就指出:「回顧詩集取名《霜禽》,也有那麼一點要諧『商禽』兩字之音的味道吧。但是從這首詩裡,我則感覺詩人一方面悼亡,一方面也有要從結束裡翻出新開始的企圖。」或許讀者會擔憂,此一諧音的推論,會不會過度詮釋?事實上,《霜禽》詩集壓卷之作〈禽問〉,就以「悼商禽」作為副標題,清楚表露向超現實主義詩人致敬的意義,而且更將商禽《用腳思想》的典故,進一步抒發,寫下:「你舉起自己,從不可能的角度/看著世界的印痕/如鐵一般烙在厚繭的腳底」,藉此表露詩人應當踏查田野,以出奇的觀點,觀看世局人情,以深刻的記憶與書寫,寫下詩篇,也回應身處當代的生活體驗。

《霜禽》以有限的篇幅,展現了詩人的社會觀察,舉凡悲憫八仙塵爆的傷者、抗議咖啡貿易中存在的剝削、冷靜於風起雲湧的學運風潮等,在在可以體現莊子軒不僅僅傳遞古典轉化現代的美好,更以文字關懷現實苦痛,保持冷靜,不追逐風潮與流行的言說,以一種自甘於邊緣的聲音:

只能夜晚就著囊螢孤燈

虛構鬼狐野史

為自己作傳(〈像我這樣一名男子〉)

能與主流、大眾與流行的思潮保持距離,不急著表態或附和,這是莊子軒保有獨特風格的重要特質,也成就一本耐讀,值得細細推敲的詩集。

一面細細閱讀手邊光彩耀目的十五本詩集,一面回首二十年來,台灣教育界益發重理工與商管,輕忽人文與文學創作,所幸有「」堅持文學教育的理念,為青年作家賦能,讓他們能驕傲地走向創作的道路,在生活中淬煉出更為成熟的作品,唱出新世代難以言說的心情,更關懷台灣與世界弱勢者的處境,相信旭日獎所彰顯的不僅僅是一位新銳作家,而是新世代詩人以滿天日光,在激流中造影的燦爛景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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