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桂華/籬笆樹(上)

籬笆樹(上)。(圖/徐至宏)
籬笆樹(上)。(圖/徐至宏)

李萍和吳銘,為了追求宗教自由,移民到了加拿大。他們一家四口的中國老家在湖北武漢。他們居住在安大略省萬錦市一個半地下室已有七年之久。這裡讓他們享受了非常清幽的好日子。

所謂的半地下室,是指從前門進來的時候,必須向下走七階樓梯才能到他家門口,如果往上走七階樓梯,則到二樓的房東老太婆艾達的家。

半地下室的後門是落地窗,外面是一塊寬廣的草地。從後門走得出去就不算是地下室。房東老太婆在牆邊種了一整排的繡球花,靠落地窗的兩側則種了藍紫色的風鈴花。後院左側有一棵兩層樓高的楓樹。楓樹是加拿大的國樹,幾乎家家戶戶都種楓樹。

此外,二樓的後面有一個向外延伸的陽台,陽台上放了陽傘,一張桌子,兩張椅子。老太婆以前常讓已經失智的丈夫愛德華坐在那裡曬太陽,但他失智嚴重,已經被送去附近的「香格里拉養老院」。

後院的鄰居是一對八十多歲的白人老夫婦馬修和海倫,為了享受美好的晚年,馬修在兩家的後院之間種了一排茂密的籬笆樹,每到春來籬笆樹開始復甦,到了夏天鬱鬱蔥蔥越長越高,每天吸引了無數的藍樫鳥、黃鸝鳥、紅衣主教和知更鳥來覓食。來的鳥越多,馬修就餵食得越起勁,放出更大量的食物招引鳥兒飛來。

在一個夏天的周日下午,李萍一家四口,剛剛做完教堂的禮拜回到家中。房東老太婆,忽然來敲打李萍的落地窗玻璃,吳銘打開落地窗。老太婆手上拿著電鋸對吳銘說:「你把這插頭插上。」

插頭插好之後,老太婆拿著電鋸,拖著延長線,向馬修的籬笆樹走去,像掄起大刀一樣,毫不留情地啟動了電鋸,從右到左把籬笆樹的頂部齊刷刷地全部鋸掉約八十公分。伸到這邊的枝椏也一律鋸掉。

不久後,馬修聞聲趕來,氣得七竅生煙,大叫:「你又鋸掉我的籬笆樹,樹是我種的,你憑什麼鋸掉?」馬修的妻子海倫站在她家的小陽台張望。馬修家的黑色老狗,跟著他親上前線,但愛莫能助。

房東老太婆說:「你的籬笆樹種在兩家的界線上,領空是我的,籬笆樹太高,擋住我的視線。」

馬修氣得團團轉,去找來水管,向老太婆噴水。老太婆威脅:「我的耳朵有助聽器,如果助聽器進了水,我會去告你。」

馬修氣急敗壞地說:「對我而言,籬笆樹是我的寶貝,我謹慎小心地修剪枝椏,不像你這樣亂鋸一通。」

老太婆得意地說:「你的寶貝枝椏伸到我的這邊來,就是侵占我的私人土地。我就能把它鋸掉。」

馬修說:「你每一次這樣用電鋸鋸掉籬笆樹,就像人類進行過一次重大手術,給它造成重大的傷害,你難道不明白嗎?」

老太婆說:「那是你家的事。」

老太婆和馬修為了籬笆樹爭吵,站在落地窗前的吳銘一家人看得一清二楚,馬修的妻子海倫也看得明明白白。

有如此不按理出牌的後院鄰居。當然讓馬修和海倫想在後院種樹牆,一方面保持隱密性,一方面帶來觀賞的綠意。馬修還搭了遮陽棚,在裡面放了戶外的家具,準備安享晚年。卻偏偏碰到這樣的後院鄰居。

吳銘跟妻子孩子說:「咱們房東老太太做得太絕了,受傷的籬笆樹如果淋到雨,或是碰到露水,很容易感染生病,就像動過大手術的人類一樣,非常脆弱。」

海倫則心想:「我和馬修所剩的日子不多了,後院的老太婆連這小小的享福心願也要破壞。」

馬修和海倫喜歡在夏天的時候到後院去乘涼,不願意待在室內吹冷氣。不像老太婆整個夏天都把室內搞得像冰箱似的,有時戶外降至攝氏十四度,老太婆照樣開著冷氣,整個夏天室內溫度沒有高過攝氏二十三度。對吳銘一家而言,夏天就該有夏天的樣子,搞得那麼冷,實在浪費加拿大的夏天。

老太婆不但浪費電也浪費水。有一次,吳銘一家四口,去取泉水,天降大雨,開了四個小時的車,一路上整個大多倫多地區都濕答答的,方圓一百公里,只有老太婆的庭園灑水器在全力以赴的灑水。老天爺降下了三十毫米的甘霖,老太婆卻在灑水。

老太婆和馬修這兩個老人,不斷地上演相同的戲碼。每年的夏天老太婆至少兩次掄起她的電鋸砍掉馬修的籬笆樹,有時還請來女婿邁克幫她鋸,馬修氣炸了卻又敢怒不敢言。

老太婆不了解,已經長成的樹牆,如果其中一棵死了,市場上再也找不到相同尺寸,相同顏色的樹來匹配,觀賞價值會大大降低。每次籬笆樹被鋸掉了上半部之後,整株開始焦黃乾燥,再也沒有鬱鬱蔥蔥的美景了,藍樫鳥、黃鸝鳥、紅衣主教和知更鳥也漸漸不來了。

馬修看見一整排的籬笆樹逐年變得稀稀落落,榮景不再,非常唏噓感嘆。而且從稀疏的樹牆,他可以直接看到老太婆在後院的一舉一動,他想要的隱密感沒有了。真的,這世界上他最不想看到的就是後院可惡的老太婆。

馬修跟海倫說:「我們種的籬笆樹慘不忍睹了,隱密感沒有了,觀賞價值也沒有了。我看,算了吧,統統砍掉吧!」

海倫也說:「砍掉吧!在我們有生之年,再也看不到成群的鳥兒飛來後院了。」

因此,有一天,耄耋老人連根挖掉了所有的籬笆樹。之後,買來了大量的木板,敲敲打打了好一陣子,自己努力安裝木板隔牆。李萍和吳銘看見老人如此辛苦地敲打,於心不忍。至此,李萍一家人再也看不到鬱鬱蔥蔥的後院了。向後院望出去,是馬修釘得很不專業的木板隔牆。

讓情況更糟的是,馬修連根剷掉籬笆樹的兩周後,有一個午後,下起一場大暴風雨,簡直是龍捲風的等級,把後院的楓樹攔腰折斷了。吳銘和李萍都覺得不是好兆頭。

十二月底,吳銘接到消息說,父母親忽然得了重病,他急忙趕回武漢探病。武漢封城的消息傳到加拿大來之後,李萍陷入前所未有的無助,她的丈夫吳銘不知何時才能再回到加拿大來。因為疫情的擴散,連遠在世界另一端的加拿大小鎮萬錦市也不能倖免,每人都生活在恐懼中。

李萍原來在萬錦市的一家學院教電腦漫畫繪圖,現在因為疫情,學院關閉了,兩個仍在讀小學的兒子,學校也停課了。若不是加拿大政府廣發紓困金,兩個兒子也加發了牛奶金,否則,李萍真的無以為繼。

武漢疫情爆發之後,她告訴兩個兒子吳飛和吳翔,絕對不要跟別人說他們來自武漢。武漢對他們而言,在一夕之間變成那麼沉重的字眼。

那天又是房東老太婆開派對的日子。這加拿大八十幾歲的老人不在乎疫情有多麼嚴重,人們有多麼恐懼,仍然堅持開派對。這讓李萍想到「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愁」的詩句。

不過,唯一的好消息是到了一月中旬,房東老太婆和千千萬萬的加拿大老人一樣都會飛去美國的佛羅里達州過冬。少了派對的喧囂,李萍一家人可以得到喘息的機會。過去七年,她一家四口在這半地下室度過了安靜的冬天。

然而,疫情擴散,還能期待歲月靜好嗎?

寒風冷冽,李萍載著兩個兒子前往有吉祥寓意的希望港,去躲避房東老太婆打掃和吸塵器的各種噪音。在有鮭魚洄游的河邊,李萍打開手機的錄音功能,錄音道:「在海外的華人,每天都想哭一百次,遠在故鄉武漢的你,過得好嗎?」

但是這個希望港並沒有給李萍添加好消息。她當晚回到萬錦市之後,壞消息傳到了加拿大來,她的丈夫,兩個孩子的父親,死於武漢肺炎了。她的公公婆婆也都過世了。消息讓她和孩子痛徹心扉。

這個時代,人命如風中燭,說滅就滅。而且武漢封城,李萍不能回去探望,如果能回去,也是凶多吉少,如果她也死了,吳飛吳翔兩個小兄弟就變成孤兒了。此情此景讓李萍想起蘇東坡的詞:「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而此時樓上房東老太婆的派對,卻如火如荼的展開。

李萍聽到樓上傳來巨大的音樂聲,他們正播放約翰藍儂的歌〈Imagine〉:

Imagine there's no countries

It isn't hard to do

Nothing to kill or die for

And no religion too

Imagine all the people

Living life in peace……

You may say I'm a dreamer

But I'm not the only one……

李萍聽到一群人在大聲合唱這首歌。他們把這首歌奉為圭臬,每一次開派對都會拿出來唱一次。

李萍心想:「樓上那些人,認為宗教是世界發生戰爭的罪魁禍首,沒有宗教信仰就沒有戰爭。是這樣嗎?但是我們一家四口是為了宗教自由逃到加拿大來的,我們每個周日都上教堂,但樓上的人卻祈求這個世界沒有宗教。我們來加拿大來錯了嗎?」

李萍的大兒子吳飛即將邁入青春期,開始叛逆了。忽然,他拿起了家中十公升裝的空塑膠水桶,用力往樓上大門砸去,乒乒乓乓一共砸了七八個塑膠水桶。樓上的人全部湧向大門口觀看。

房東老太婆,衝到樓下來對站在樓下門口的李萍母子吼叫:「你們敢再讓我這樣在客人面前丟臉,我會讓你們露宿街頭,下次我開派對時,你帶著孩子去多倫多住旅館,好好享受多倫多的警笛聲音,好讓你們知道,是我的派對好聽還是多倫多的警笛好聽。」

李萍心想:「我現在連支付房租都有問題,你想我有錢去多倫多住旅館嗎?況且大瘟疫搞得人心惶惶,誰敢隨便去住旅館?」其實,李萍一家人為了躲避樓上的派對噪音,經常徘徊在外,直到夜深人靜的時候才敢回家。

老太婆看見李萍悶不吭聲,又咆哮道:「你聽得懂英文嗎?」在海外所有的華人都會說數種語言,包括家鄉的方言和英語。但她發現只會說英語的白種人一發起脾氣來,都會大聲斥責她:「你聽得懂英文嗎?」

老太婆的閨蜜露西也走下樓來幫腔:「對啊!不想聽我們的聲音就出去啊!」她對吳飛亂丟水桶很不以為然,罵道:「看你做的好事,把大門丟壞了,你賠得起嗎?」吳飛惡狠狠的盯著她。

老太婆年輕的時候,曾經經營過小旅館,那時露西來幫傭,清理旅館房間。曾幾何時,露西的丈夫湯姆的姊姊死了之後,沒想到天外飛來一筆遺產,有八十萬加幣那麼多。因此閨蜜跩起來了,成了暴發戶,講話也大聲了。

老太婆繼續咆哮:「我不管你喜歡不喜歡,開心不開心,我都會繼續開派對。」很顯然,那天老太婆去過美髮屋,把短金髮整理得蓬鬆蓬鬆。她戴著金框眼鏡和助聽器,講話時眼神和鷹勾鼻看起來都很嚇人。中等高度的她,年過八十仍虎背熊腰。

客人們站得遠遠地看著他們,有些竊竊私語有些品頭論足,有些手上拿著紅酒猛喝。李萍看見房東老太婆的女兒和女婿手上各拿著一杯紅酒,正在喝著。她最看不起那些因為不必付酒錢而大口大口喝紅酒的人。

房東老太婆的女兒史黛拉的衣服號碼,始終在十號至十四號之間擺盪。她總是圓滾滾的身材,要歸功於她習慣一邊開車,一邊吃洋芋片,她的身材像一大袋馬鈴薯。不過她的兩個女兒卻很瘦弱,因為史黛拉讓她們從小吃素,她們看起來有些營養不良,發展遲緩。老太婆引以為傲的女婿邁克,高大魁梧,是名牌大學的文學教授。為了表達對丈母娘的忠心,邁克三不五時會來幫老太婆做缺德的事。鋸掉馬修老人的籬笆樹也有他的份。

那天老太婆開派對開到深夜一點多,李萍母子以為可以鬆一口氣了,但是客人一走,老太婆馬上啟動烘乾機,烘乾她早先洗好的衣物,機器一啟動至少需要一個小時才結束。

加拿大的獨立屋都是木造的房子,任何聲音都很吵,更何況是三更半夜的時候。李萍所租的半地下室有兩個臥室,一個客廳,一個飯廳,一個衛生間。但格局很奇怪,李萍臥室的頂樓,就是大家開派對的地方,吳飛吳翔兩兄弟的臥室旁邊卻是老太婆的洗衣間,真的是永無寧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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