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閔旭／嵌著彎刀、彈孔與鑽石的遠古巨鱷

推薦書：張貴興《鱷眼晨曦》（時報出版）

小說家張貴興在千禧年淡出文壇，蟄伏十六年後以《野豬渡河》重出江湖，一舉掃下台灣金典獎、馬來西亞花蹤文學獎、香港紅樓夢首獎、美國紐曼華語文學獎，成為二十一世紀華文文學最不可錯過的鉅作。時隔四年，張貴興交出最新長篇小說《鱷眼晨曦》。有別於大開大闔的《野豬渡河》，《鱷眼晨曦》毋寧更像一頭悠游過赤道星河的巨鱷，不疾不徐，卻隱隱然予人厚積薄發的勁道。

《鱷眼晨曦》以二十世紀英國女王伊莉莎白二世的加冕典禮揭開序幕。女王加冕是帝國誇富宴。小說家細數紅毯上的權杖、戒指、寶座與王冠，個個鑲滿來自殖民地光彩奪目的寶石，向世人宣告日不落國的輝煌時刻。其中閃耀著玫瑰紅光芒的七十二克拉巨鑽「砂拉越之星」是本書主角。張貴興描寫婆羅洲商賈田金虹多年前靠著進貢巨鑽發跡致富，孰料巨鑽某日離奇失蹤，為此金樹奉金虹祖父遺命，與一干好友深入游擊隊窩藏的雨林，展開尋鑽之旅。巨鑽遭竊充滿隱喻性，既象徵大英帝國的隕落，也點出東南亞華商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面臨統治政權交替、華人失勢的奮力一搏。

張貴興長期經營婆羅洲華人墾殖題材，鮮少納入西方殖民主義視野（那是同鄉作家李永平的拿手好戲），因此小說裡的尋鑽之旅格外寶貴。不過，張貴興在此書的寫法卻異常含蓄。小說前半部捨棄較為明確的敘事線，灑豆成兵，鋪展殖民地婆羅洲神祕女子方蕪與田金虹的浪漫愛情傳奇，西方殖民勢力僅權充背景。同樣地，小說後半部涉入馬共議題，小說家卻以愛情、友情與背叛為軸。有別於《野豬渡河》的現實關懷，《鱷眼晨曦》反倒遙相呼應小說家早期《賽蓮之歌》的抒情筆觸。

《鱷眼晨曦》的含蓄具有兩種意義。第一，讓這一本小說讀來毫不生硬，也不意識先行，處處可見人與人之間的深厚羈絆。因此，為了革命不擇手段的馬共領袖和一群肝膽相照的尋鑽小隊之間，形成強烈對比。大歷史與小人物孰輕孰重，小說家的態度已不言而喻。

第二，從小說設定來說，這一本書納入張貴興先前作品較少處理到的西方殖民主義視野，大可操作時下流行的理論術語。但沒有。《鱷眼晨曦》是一本節制之作。小說具備相當寬闊的揮灑空間，小說家卻未深陷其中，甚至連張貴興以往華麗眩目的文字技藝也沉潛不少。

寫作策略丕變的《鱷眼晨曦》應是張貴興創作生涯的重大轉折點。讀者可在這一本小說找到作家過往擅長的各式創作題材，華人墾殖、馬共游擊、雨林地景，但小說家彷彿又抽離這些題材隱含的雨林政治與歷史關切（只剩殺鱷那一章猶見火氣）。與此同時，讀者也可以看見張貴興把科幻元素注入雨林書寫，嘗試拓展張式小說的可能性，讓人眼界大開。地表巨鑽，宇宙塵埃，小說家絲毫不見衰退的旺盛想像力大幅度推進全球熱帶雨林書寫的格局。

於是，張貴興蟄伏十六年匯聚的創作能量將自《鱷眼晨曦》正式引爆。鱷魚終於浮出水面。